喜結

第二章 明珠

第二章明珠

夜色完全暗了下來,黑沉沉的天幕仿佛從遠處傾軋而來,馬車前俱都掛起了氣死風燈,但也只能照著車轍那一片方寸之地。

好在官道平坦,倒也不必擔心翻車,只是道路兩旁漆漆的林子叫人有些生怵。

雨已經停了,秋夜的風吹的不緩不慢,樹葉摩擦間,發出一連串“沙沙沙”的聲響,好似有人緊緊綴在身后,一步步走過來。

檀香趴在幾子上睡著了,不同于外面的黑暗,車廂內鑲嵌了兩枚渾圓的明珠,將里頭照的通透,映著外頭揮灑而下的暗淡夜色,顯得愈發白森森地慘淡。

這兩顆夜明珠,是方璇十三歲那一年,方縉賞的,此行上京,她特意著人帶上。

方璇靠在軟枕上,慢慢想著。

臨行前一夜,明月皎皎,她原已解衣睡下,聞得婢女呼喚之聲,連忙起身披衣,又梳攏了發髻,去了外間。

“父親大人。”

方縉并未回身看她,背著雙手站在夜明珠下,似乎瞧出了神,兀自感嘆道:“燦爛金輿側,玲瓏玉殿隈注1。端寧,可曾記得當年為父所說?”

端寧是她的封號,并不是乳名。

方璇早已習慣他如此喚她,聞言便道:“女兒記得。”

“哦?”方縉好似意外她的坦蕩,轉身看著她,笑的溫和,“說來聽聽。”

他身材挺拔,長相俊美,瞧著約莫四十來歲上下,面上蓄了美髯,做一副青衫打扮,稱的資質清雋氣度不凡,若不是那一雙大掌力道十足,暴露出他戰場殺人輕取首級的霸氣,不認識的撞見了,準以為是哪個書院走出來的教書先生。

方璇緩緩道:“父親大人說,'光價憐時重,亡情信道樞'注2。”

“你可埋怨為父?”

方璇抬眸看他,滿是孺慕,“女兒惶恐,愛之深責之切,女兒如何不知。”

“你近年來倒是沉穩了不少,為父甚慰的很,那樁事,確實委屈你了。”

十三歲那年,桂王妃帶著安西桂王府的幾位小王爺來陵南,因為十分喜愛她,便有意將她與桂王府次子衛楊婚配。

衛楊雖是次子,但年紀輕輕已經十分得桂王爺器重,文韜武略,又長的儀表堂堂,當初她是有幾分歡喜的。

豆蔻年紀的小姑娘,正是懵懂初開的青澀,饒是她自小受方縉親自教導作個男孩兒養大,天文地理謀略詩詞均有涉獵,但既在閨中長大,又是兩家大人默許,幾次相處也夠一對小兒女生出情愫來了。

她是有些憧憬這門親事的,夜深人靜也曾想過會如何十里紅妝,風光大嫁……

最后桂王府的人走了,卻長久地沒有消息來,母親夜里摸著她的長發,嘆了口氣。

翌日方縉便遣人從漁陽送了這對罕見的夜明珠與她閑時賞玩。

方璇收回飄遠的心思,只見方縉已坐在了黑漆嵌螺鈿紋的圈椅上,動作閑適又隨意,露出一抹笑意來,“你向來是極懂事的,坐吧,咱們父女許久沒好生說話了。”

“是。”

她亦不多言,彎身行禮后便坐在了一旁,“父親大人公務繁忙,女兒不敢奢望太多,但求父親大人多多保重身體,便是女兒的福分了。”

“哈哈哈,你啊,果然是在你母親膝下長大的,知道心疼人。”方縉朗聲笑起來,繼而又低落下去,“你這一去長豐城,漫說你母親,便是我也多有擔憂不舍啊!”

“女兒不孝,不僅不能在父母跟前盡心服侍,還連累父親母親為女兒憂心。”

“你不怪為父不替你出氣就好。”方縉臉色沉肅下去,“沉舟側畔,千帆競過,桂王府便是那舟,不足一談,你卻不然,理應是那百鳥所朝。”

他目光灼灼,好似從方璇清澈坦然的眸子里看出了花團錦簇,“為父費盡心血教導于你,你可知我心憂謂我何求?”

“女兒謹記在心,無一刻相忘。”

慶王府無后,本不足為天子慮,乾徽帝方才百般加封賞賜以示圣恩猶在,但方縉卻有兵權,權勢財富又是四方安王之首,如今今上昏昏老矣,太子初立根基不穩,什么也說不準……

她便成了王府的矛。

方縉笑起來,摸摸她發頂,溫厚的大掌有力又堅實,“不枉為父疼愛你長大,以你如今的心計謀略,為父也能放心了。明天去看看你姨娘吧,她今兒到你母親那里去了。”

方璇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

她原不過是方縉一個妾室所生,本不應封為郡主,但王妃無所出,膝下空虛,便抱了她在身邊養大,又因疼她聰慧懂事,五歲那年就開了族譜正式寄在名下,充做嫡女了。

后得太后憐愛,特出懿旨封她郡主爵位,賜號端寧。

取守禮執義,柔遠能邇意。

“你身邊的人還是太少了,京中不比陵南,左右都有人照應著,還有我與你母親看顧,誰也不敢欺負了你去。你母親也是一樣的意思,早早就把人給你挑好了,別忘了明天一早去請安。”

“是,母親向來最疼愛女兒的。”

方縉唬了臉,“是啊,還一定要我讓賬房給你多支一萬兩銀子,好好置辦點東西。她倒是疼你了,從我身上拔毛呢!”說著自己不禁笑起來。

方璇拉他衣袖,難得撒嬌,像還是小姑娘時候一般,“女兒多謝父親大人。”

她低頭看著地上的影子,耳邊聽到方縉的聲音好似也飄渺遠去,“陸先生已經先行去了京城,會替你打點好一切。”

她似乎在什么時候聽過這樣的話,又好像是頭一遭聽,話音在屋子里飄著蕩著。

“御史臺的閔家曾是王府舊部,如今還有一個老夫人在,她年事已高,你到了京城后要去看望一番,閔行自然知道該怎么辦。”

“女兒記住了。”

方璇小時候是見過兩次閔行的,她還記得躲在廊檐下,偷偷望著她的那個少年,如今已經是五品治書御史了。

許是覺得這個時辰不該再多說了,方縉擺擺手,轉身往外走去。

“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女兒恭送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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