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印涼聘

第001章 生意

月上中梢,佇立在青松館左墻與館同高的百年老松一陣晃動,片刻后,樹頂冒出一個黑影。黑影踩著剛好伸到二樓窗口的枝丫麻利的翻進窗內,然后“哎喲”一聲,緊接著屋內響起一女子的戲謔聲。

“活該”聲音蘇柔到骨,半是戲謔半是心疼,直聽的人心尖兒一顫。

玲兒抿嘴笑著上前將黑影扶起來,朝內室努嘴:“公子半月多不來,姑娘正在氣頭兒上呢。”

白荼揉著屁股,故意一瘸一拐的來到床沿邊坐下。

床榻上的女子,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真真是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多嬌態,繡帶飄搖迥絕塵,嬌媚無骨入艷三分。

白荼癡了片刻,才露出一張可憐兮兮委屈巴巴的清秀小臉,“柳姐姐,這不是最近忙么,你看我這一得空就趕緊的來看你,你還罰我摔個狗啃泥,萬一摔壞了我這小身板兒,豈不是讓姐姐心疼么。”

玲兒識趣的將斷了一條腿的凳子端出去。

柳枝兒哼道:“我傷什么心,最好摔殘了你,也省的你到處跑。”

白荼笑嘻嘻的討好,拉著柳枝兒的胳膊搖啊搖:“姐姐才舍不得讓我摔殘咯。”

柳枝兒鳳眼一挑,頓了頓,才從枕下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帛書遞給白荼,白荼笑著接過,片刻后,臉上的笑容漸失。

柳枝兒盯了他片刻,語氣才緩和道:“又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你何必次次都氣成這樣。”

白荼捏了捏拳,沉著臉將帛書仔細收進胸前的夾袋。

柳枝兒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經隱去大半,屋外廊上卻燈火通明,鶯歌燕舞聲不絕于耳,她蹙了蹙眉,疲憊道:“行了,早些回吧,一會兒我還有客來。”

白荼面色一轉,立馬笑嘻嘻道:“我這才來姐姐就要攆我走,還說想我。”

柳枝兒故意板著臉:“你是大文人,我這風塵館豈敢留你過夜。”

“姐姐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你這里,是我最愛來的地兒。”白荼煞有介事的說到,爪子捏上了那雙滑嫩細白的手,“況我也不是啊,姐姐就莫要取笑我了。”

柳枝兒捏了捏他秀氣的臉:“得了便宜還賣乖,再不走我可就真留你過夜了。”

白荼這才笑吟吟的起身作揖,“深夜叨擾多有得罪,小生告辭,姐姐歇好。”

“阿荼,別忘了自己的正事。”后背傳來柳枝兒不輕不重的呢喃。

白荼面色一僵,隔了片刻,才輕輕的“嗯”了一聲。

老松樹又一陣兒枝顫葉抖,玲兒推門而入,片刻后,屋內聲樂漸起。

清晨,天將翻魚肚白,陳州就迫不及待的將它的繁茂舒展,縱橫交錯的棋盤式街道,被十五座內外城門連接,大街小巷無不熙熙攘攘,道路兩旁商鋪林立屋舍云集,各式各樣的商販小鋪都陸續出攤。

隨著日頭漸起,街上行人愈來愈多,商販們開始吆喝著吸引往來行人,酒館伙計也站在門口熱情拉客,街上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位于城東側的太行(xíng)街此時也開了張,這條街是有名的書坊街,各種書坊云集,人都說,在太行街都找不到的書,那別地兒也不可能有了。

書坊不比其他鋪子,無需趕早,故而這條街的開張時辰比其他地兒要晚半個時辰,臨近巳時才熱鬧起來。

不過,靠近街尾的位置,有一坊名怪異的書坊卻依舊閉門不開,更叫人奇怪的是,門口竟排起了長隊,候者彼此相談甚歡,仔細聽,卻是擺的時下盛行的野味怪談。

靖國文風開放,民間書坊無數,書籍種類更是繁多,若是往前十年,這些怪談野史集市上是看不到的,可時至今日,演義話本早已浸入百姓生活。

白荼打著哈欠將門板取下,迎面一股清涼的晨風吹來,瞬間清醒了不少,可不等他伸個懶腰,排隊之人就一窩蜂的涌了進來,他趕緊側身避開,待人都進去了,才嘖嘖嘖搖著頭負手往外走。

同樣哈欠連天的伙計牛四站去了門口,雖乍看之下平平無奇,可一雙眼睛卻透亮,即便一副昏昏欲睡之態,也機敏的四處瞄著。

有人選好書冊到柜臺結賬,見賬房不似往日神采,不禁好奇道:“毛先生,怎的你們都跟一宿沒睡似的?”

毛遂清俊的面上帶著幾分入骨的高傲,卻難得的聳拉著的眼皮,精神不濟的往門外恨了一眼才淡淡道:“掌柜的說了,今日野味怪談下冊必須面世,我等營生艱難,你不若多買幾本,回去送與朋客也好。”

那人呵呵一笑不再接話,毛遂也不在意,算盤打的劈啪作響。

白荼晃到隔壁,是個賣筆墨紙硯的鋪子,掌柜趙起與他也是老相識了。

見他老神在在的走進來,趙起不由羨慕道:“白兄雖日日起的比我們晚,可這買賣卻是從沒見落下過,還沒開門兒就有人候著,這太行街也只有你這黑明坊能做到了。”

趙起讓伙計又端了張凳子放在門口,白荼順勢坐下,懶洋洋的翹著個二郎腿看對面鋪子。

“你我也做了好幾年的鄰舍,你倒也跟我說說這個中訣竅?莫不真是你那坊名改對了?”趙起半是玩笑半是試探。

說起白荼的書坊名號,不知情的定會覺得怪哉。黑明坊?不明所以。可陳州百姓對此卻一點兒也不奇怪,這個中緣由還得從兩年前說起。

上一任陳州布政使是個大貪官,雖然有涼王鎮守陳州,可老百姓都歸地方官兒管,那日子過的是一個苦不堪言。

直到有一天,一股自稱“白明坊”的暗流突然涌現,將布政使的百條罪行刻印成冊,挨家挨戶的散發不說,相鄰其他州縣也不漏掉。

事情結果讓人始料未及,布政使司被暴亂的百姓圍堵了七八日,事情鬧的連京城都被驚動,朝廷派了人來清查,沒過幾日就革了布政使,僅月余新任布政使就走馬上任。

事態發展快的讓人摸不著頭腦,人人四處打探都沒尋得白明坊的蹤跡,只曉得那本冊子刻印的極好,印刷字跡美觀清晰,是少有的上品印制,更有人評價,比之司禮監經廠的官刻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白明坊悄無聲息的就替老百姓解決了貪官,陳州百姓無不對其感恩戴德,此后白明坊也時而發行一些書冊,均是揭露朝廷官員不可告人之事。

朝廷之事之根本,老百姓是很難得知真相的,可有白明坊的存在,很多事情都在百姓面前明了了,漸漸的,老百姓私底下的談資就變了風向。

這有些事兒啊,風向一轉,事之根本也會動搖,此謂之輿論也。

當然了,白明坊所行之事是違逆朝廷,若被朝廷知曉定要被殺頭問罪,大家都明白這理兒,也不敢大張旗鼓的議論,只私下以“坊主”代稱。

白荼便是一年多前改的名兒,他是商人,自然多了算計,得知白明坊在民間頗有聲望,就給自個兒起了個黑明坊,圖沾個好名聲。

不過,黑明坊卻不是以坊名聞名,而是因其書冊質量中品,且買賃均有。

黑明坊合賈甚多,書的種類繁多,且往往都有別處找不到的珍貴書冊,譬如近日盛行的野味怪談,誰都不知這書稿從何而來,就是想仿刻也只能等他黑明坊先發行。并且,能賃書的書坊也不多,黑明坊自然就更出眾了。

不僅如此,黑明坊無論是買書還是賃書,價格都比其他書坊低一成,這才使得大家都愿意去黑明坊買賃。

而今日,是白荼早先承諾的野味怪談下冊發行日,這才有那么多人排隊等候。

白荼看似隨意卻又切中要害:“你若肯將價格放低一成,不愁沒人上門。”

趙起訕笑,他賣的東西都是上乘好物,價格自然不便宜,能買得起的也不多,要他賤賣,他可是不愿意的。

白荼也知他心里所想:“你既知自己的東西沒幾個人買得起,那生意冷清些也是應當。”

趙起笑了笑又說起了旁的事兒:“昨夜的事你可聽說了?”

白荼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忙活到卯時才歇,什么事兒?”

“是白明坊。”趙起神秘兮兮的往白荼身邊挪了挪凳,“一夜之間,傳的到處都是,你看…”他從懷里掏出一頁紙。

是印刷常用的毛邊紙,但印刷品質卻是少見的上品,且書體獨特,不是常用的宋字,雖看著意氣風發磅礴有力,但于刻工來講,刻板難度非常大。

民間坊刻之所以通用宋字,不僅因它方正美觀,更因為宋字筆順簡單工整更便于刻工刻板,除了一些大戶收藏所用的私刻,一般很少有人會用這樣的書體。

可也正因為此,白明坊刻才能讓人一眼就認出來。

趙起仔細端詳,不禁贊道:“此書比之陳州有名望的書體大家都毫不遜色,這寫樣之人定也是滿腹才學。”

白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揩掉眼角的淚珠兒,“怎的我沒收到?”

“我從別處得來的,這東西也不是誰都有。”

白荼還想再看看,牛四就匆忙跑過來,急道:“掌柜的,不好了,牛二回信說醒州陳袖坊那邊他沒見著人,這馬上要交書了,不會出什么岔子吧?”

“怎么回事?”白荼面色一正,起身往外走。

趙起又示意伙計把凳子端回去,自個兒繼續琢磨白明坊印。

伙計好奇的伸了伸脖子:“掌柜的,這上面寫的什么?”

趙起哼笑一聲:“邵縣縣令就差點把一個村兒的姑娘都納了妾,仗著自己姓侯,就當真無法無天了。”

伙計嘆息的搖搖頭,趙起望著街上往來的行人,喃喃嘆道:“這天下,恐要改名換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