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之臣

1.第一章

盛夏夜里暴雨如注,閃電撕扯開層層烏云,悶雷緊隨其后,轟隆作響。

帝都油畫院,中世紀教堂風格的玻璃彩色花窗氤氳出內里的通明燈火,《零度》今晚要在這里舉辦一場紀念創刊十周年的時尚慈善晚宴。

晚宴前有一場談話會,來賓或在展板前簽名擺拍,或在social。

這樣的場合,若是不和相熟的人呆在一塊說笑些什么,難免顯得尷尬又格格不入。

好在季明舒從來沒有這種煩惱。

“蔣純今晚不來?”

“應該不來了。”

“也是,花幾百萬訂了堆破爛,想做慈善暫時也怕有心無力。”

幾道女聲溫溫柔柔,不仔細聽還真以為是關心惋惜。話題也點到即止,大小姐們交換眼神,又不約而同笑了下。

被簇擁在中心的季明舒一直沒出聲,雖然跟著輕笑,卻不難看出她興致缺缺,甚至有幾分心不在焉。

見狀,有人不著痕跡地跳開話題,“明舒,你這裙子是不是前兩天去巴黎試的那條?很美啊。”

“不是,前兩天試的那條才做了個初樣,這條是去年秋冬高定周那會兒定的。”季明舒答。

高定大家都做過,有個幾件不是稀罕事,但禮服裙動輒百萬,還不好重復多穿,像季明舒這樣當普通晚宴裙穿出來也太過奢侈。

幾人都沒有掩飾歆羨的神情,如往常般,順著話頭附和夸贊。

季明舒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神色平淡。末了倒還算給她們面子,喝了小半杯紅酒,又留下句“enjoy”,才和《零度》即將走馬上任的副主編谷開陽一起離開。

季明舒一走,大小姐們都暗自松了口氣。

今晚季明舒顯然不在狀態,說蔣純笑話不感興趣,夸她裙子也沒反應,不知道怎么就這么難伺候。

“想什么呢你,還有功夫聽那幾朵塑料花兒拍馬屁,快幫我去看著宴會廳,今晚可是你姐們兒的大日子,要是石青那個bitch敢在宴會廳搞事,你給我撕了她!”

谷開陽面上帶笑,往宴會廳走時還頻頻點頭朝來賓打招呼。聲音從上揚的唇間飄出來,被壓低的同時也被壓扁了三分。

季明舒挑眉,沒等她接話,后頭忽地一陣騷動,兩人相繼回頭。

不知是哪位大牌駕到,門口閃光燈的咔嚓聲變得急促起來,原本還在做采訪的記者都麻溜地放棄手頭對象,爭相涌到紅毯盡頭的展板周邊,擠挨成一團。

谷開陽半瞇起眼辨認,“好像是蘇程到了,你幫我看著這邊,我先過去。”

她反應快,話說到一半,步子就已邁開。

季明舒遠遠望著人頭攢動的外間,本來沒太在意,可忽然從縫隙間瞥見蘇程身邊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背脊瞬間繃直。

像是有感應般,立在蘇程身側的那抹身影也往她的方向望了眼,目光穿過重重人群和陣陣白光,仿佛沾染了夏日雨夜的絲縷涼意,冷冽又遙遠。

一刻鐘后,展板前的紅毯拍攝采訪全部結束,來賓被引入宴會廳,按早就安排好的位置一一入座。

今晚宴會廳的布置設計出自季明舒之手。

廳中燈光如瀑,樂隊現場演奏莫扎特的《G小調第四十號交響曲》。每桌中央都放有今早才空運抵達的暖玉白玫瑰,玫瑰花瓣新鮮飽滿,邊緣處還泛著溫潤的淺粉。穿馬甲打領結的侍應單手托起圓盤,在這一室鬢影衣香間來回穿梭。

浮華聲色,不過如此。

谷開陽先前的擔心有些多余,得知晚宴現場由季明舒親自操刀,本想作妖的人早八百年就歇了心思,直至集團總裁上臺發言,宴會廳內都沒出現絲毫差錯。

總裁發言完畢,又到《零度》主編May姐上臺。

May姐最愛聊過期雞湯,大約是想致敬“女魔頭”米蘭達的運籌帷幄,這回雞湯里冷不丁還裹挾了雜志內部的地震性變動。

現場個個都是人精,在她cue到“新任副主編”時,大家都下意識看向了谷開陽。

谷開陽像只旗開得勝的小白天鵝,矜持起身,眼角眉梢都是壓不住的喜悅。

也有人只掃她一眼,便看向坐在她身邊的季明舒,比如蘇程。

蘇程今年四十有二,手握影后獎杯無數,又先后三嫁大佬,不論在演藝圈時尚圈還是在現如今的名流圈子,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她稍稍偏頭,湊近身側男人,以一種探聽小輩八卦的語氣打趣道:“怎么沒陪明舒?鬧別扭了?”

男人抬眼,望向不遠處的季明舒,指尖輕輕敲著杯壁,頻率和腕上鉑金表的走針出奇一致。

過了半晌,他都沒接話,好像在笑,但笑意不達眼底。

蘇程只當他是默認,又悄聲向他傳授哄女孩子的辦法。

他點頭,目光并未收回——

兩年沒見,季明舒倒還和以前一樣,即便是冷著沒表情,那張臉蛋也明艷得不可方物,半分不輸今夜各展神通的滿室星光。

晚宴過后的afterparty被安排成了一場慈善拍賣會,留下來參加的賓客移步至另一側的小廳當中。

“029號拍品大溪地天然黑珍珠鉆石項鏈,由蘇程女士捐贈……”

臺上拍賣師正在介紹拍品,季明舒卻先一步掃完了名冊上的拍品資料。

她心底輕哂,估摸著今晚有人要豪擲千金,博影后一笑了。

這念頭剛在腦海中打了個旋兒,拍賣師便報:“起拍價,八十萬!”

“八十五萬!”

“九十萬!”

“一百萬!”

話音甫落,價格迅速刷新。

當競價來到三百萬時,不少人都側目望向季明舒的右后方,甚至有人忍不住在這種場合竊竊私語。

季明舒沒動,不用回頭,她也能想象出那人頻頻舉牌時氣定神閑的模樣。

“五百萬,現在已經五百萬了。”

“五百萬一次,五百萬兩次,五百萬三次!”

“咚!”

成交槌落下沉悶聲響。

“這項鏈,五百萬……?那男人是誰呀?”

剛入圈陪坐在末席的小明星也看出這項鏈成交價過分虛高,忍不住向身側經紀人輕聲打探。

“岑森……”經紀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著,“他怎么突然回來了。”

小姑娘初入名利場,看什么聽什么都覺得新鮮,捕捉到關鍵詞又追問:“那男人叫岑森?他很厲害嗎?”

小新人暫時搭不上岑森,今天帶出來也就見見世面,經紀人懶得和她多作解釋,只低著頭,噼里啪啦在桌下按手機,給手下其他幾位資歷深點兒的女星傳遞一手消息。

現場和這位經紀人一樣四處通風報信的不在少數。

京建岑家太子爺遠赴澳洲開拓海外市場,已有兩年未在國內露面。毫無預兆出現在今晚這樣的場合,行事還一反常態地高調,這仿佛是一種訊號——

京建長達數年的內戰,結束了。

若無意外,今夜之后,四九城里又將多出一位讓人津津樂道的風云人物。

事實上,參加這場慈善晚宴原本不在岑森的計劃之內。

可他行事向來滴水不漏,臨時受人所托陪蘇程出席,不僅拿出了早年陪家中長輩出席各類活動時的耐心,還拍下蘇程所捐、號稱是多年心愛之物的珍珠項鏈。

這種時尚雜志舉辦的小型拍賣會本就是捐個心意拍個心意,岑森這般抬價,可以說是給蘇程做足了里子面子。

蘇程笑意吟吟,慢道:“改天老裴有空,你和明舒來家里吃飯。”

這便算是受了。

拍賣結束時,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岑森身上。

他仍坐在燈光暗處,松了松領口的溫莎結,雙腿交疊,往后靠。

今夜賓客眾多,他和蘇程到得又比較晚,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來了。

這會兒知道了,認識的自然要上前招呼攀談,不認識的創造條件也要湊上去混個眼熟。

季明舒坐在自己座位上巋然不動,目光直直望向已然空無一物的展臺,神情冷若冰霜。

谷開陽看得心驚膽戰,斗敗階級敵人升職加薪的那點兒興奮,早在岑森為蘇程的珍珠項鏈多番舉牌叫價時褪得一干二凈。

她小聲問:“你老公什么時候回的?你倆吵架了?”

“沒。”

季明舒只回答了后一個問題,因為前一個問題,她也不知道答案。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黑色皮鞋緩緩步入她的視線。

鞋款眼熟,系帶方式獨一無二,幾乎在視線觸到鞋面的那一瞬間,季明舒腦海中就浮現出了它主人的模樣。

“明舒,回家了。”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平淡尋常,讓季明舒產生了一種他們是正常夫妻、每天都會見面的錯覺。

“我開車來了…我真的……”谷開陽踩著十厘米的細高跟,被季明舒暗暗往外拽,有些站不穩,“你們回家就回家,干嘛拉上我,我不用送……”

“你要送。”

季明舒冷冷覷過去,將她剩余的話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油畫院外暴雨初歇,夜色濃稠得沒有一絲光亮,風吹過來,一半涼,一半帶著夏夜濕熱。

司機恭敬地拉開副駕車門。

見岑森沒有坐上去的跡象,季明舒下意識就往前邁步,可岑森忽然抬手擋了擋,然后不著痕跡地看向谷開陽。

谷開陽打了個激靈,小碎步往前趕,特別自覺地坐上副駕,給小夫妻倆騰出后排寬敞空間。

“那個,送我到星港國際就行了,謝謝。”

谷開陽給司機報完地址,又從后視鏡偷瞄了眼后座的冷漠夫妻二人組。

——兩人目視前方,互不搭理,座位中間的距離大概能坐下一個兩百斤大胖子。

賓利駛入主路,整整三分鐘,車廂內都沒發出半點聲響,谷開陽感覺再這么安靜下去,一車四個人可能都會活活憋死。

她正醞釀著話題想要打破車內靜默,岑大boss忽然出聲,“谷小姐升職了,恭喜。”

谷開陽遵從本能干笑兩聲,“謝謝,謝謝。”順便商業互吹了句,“岑總好久不見,今晚也A爆了。”

季明舒從后視鏡里白了她一眼。

“A爆了?”岑森對新新詞匯比較陌生。

沒等谷開陽解釋,季明舒便順口接道:“你覺得自己B爆了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