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工作日常

第1章 搬離

落日黃昏。

大梁·紫宸宮。

姬羌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看著成群結隊的內侍、宮女,如一只只勤勞而又注重秩序的螞蟻進進出出,或懷抱妝奩衣笥,或手托文房四寶,行至姬羌身邊時,個個彎腰垂首,恭順又小心。

宮院最中央,有一著紅袍的內侍,像個陀螺似的,忙的暈頭轉向,嘴里時而下著指令,時而對某個笨手笨腳的宮人責罵兩句。向來尊弘靜穆的國君寢宮在這一刻熱鬧非凡,皆因國君下了一道搬家的令。

昨日才登基繼位的陛下今日要將寢宮搬至養元殿,一個不及紫宸宮十分之一大小的地方。

當初,圣祖開朝,將分布在紫宸宮左右的養元殿與奉圣殿設置成一文一武兩個御書房,分別做日常讀書習文,批閱處理政事以及與武臣研究武藝、軍事戰術等用途。可事實上,圣祖還是比較喜歡在放鷹臺處理政事,養元殿、奉圣殿自設置后,并未用過幾次。

及至太宗,有一半的時間都窩在紫宸宮,不是懷孕生子就是在懷孕生子的路上,后來好不容易不生了,身體又不好了,只好繼續在紫宸宮休養生息,直至駕崩,她也沒怎么用上這兩個書房。

至于先帝,那就更不用說了,莫說御書房,她連紫宸宮都很少居住。究其原因,乃是因為先帝后宮龐大,自己的寢宮都無暇居住,更別提勞什子御書房。

哪知當今陛下剛繼位就要搬去她母親、祖母、曾祖母都不怎么踏足的地方居住,這可真是天下奇聞。不過奇怪歸奇怪,作為一名深諳宮規的宮人,皆知少說話多做事的好處,尤其是在這局面晦暗不明的時候。

不多時,著紅袍的尚六珈匆匆登上臺階,回稟,“陛下一應用品、墨寶臣等均已規整完畢,可隨時出發。”

姬羌點點頭,“你和零露先帶人過去,朕隨后。”

尚六珈應諾,當即和他的徒弟零露一起,領著浩浩蕩蕩的“搬家隊伍”向養元殿出發。眼見隊伍的“尾巴”要不見,姬羌才上了御攆,由綠衣、黃裳兩位女官左右陪著,起了駕。

“陛下這般,恐怕前朝后宮早已知曉,您還是早做打算為妙。”綠衣似是鼓足勇氣,才開了口。

作為先夫王留給姬羌的“四大護體金剛”之一,綠衣本不擅言語,加之姬羌自登基大典結束突然大變,嗜睡寡言不說,還常常臨窗發呆。

雖說她自幼沉穩莊重,到底豆蔻年華,神思絕不該有此嚴冬之狀。因此,自昨日起綠衣便萬分小心,既小心翼翼照料姬羌的日常起居,又暗暗觀察她的一言一行。小心揣摩、忖度。

一個時辰以前,當姬羌下令搬離紫宸宮時,綠衣除了驚訝,更多的是擔憂。

“是啊,陛下,這紫宸宮上上下下用具、陳設皆由衡陽郡主親自操辦,您說不住就不住。何況陛下已繼位,本該住紫宸宮的。”黃裳此刻與綠衣想法一致,只不過她不如綠衣心思細膩,這些彎彎繞繞是聽了綠衣的話才琢磨出來的。

同樣作為“四大護體金剛”之一,黃裳武藝高強,日常職責便是負責姬羌的安危。

“知曉不知曉的,又如何?”

姬羌滿不在乎的態度,讓綠衣著實吃驚。

衡陽郡主乃魏國公主親女,且唯一的孩子。魏國公主又是誰?那可是先帝的嫡親妹妹,向來得先帝看重不說,如今又身負托孤之重,手握重兵。在先帝愛屋及烏的心情下,衡陽郡主輕松討得“皇室司庫令”一職,也就是說,整個大梁姬氏皇族的私產,包括整個皇宮內務都由衡陽郡主打理。

母女二人,一個擁兵,一個握財,陛下卻說又如何……

綠衣待要再勸,突見零露匆匆跑來,告知姬羌,衡陽郡主前來請安。黃裳抬頭朝前望望,發現前面的隊伍已經停了。

只片刻功夫,身著明黃雀袍的衡陽郡主已然叩拜至姬羌面前。

依大梁規制,國君衣袍繡青龍,正宮夫王衣袍繡白虎,國師的衣袍繡玄武,公主的衣袍則繡朱雀。而文武百官則按照等級為麒麟異獸不等。如衡陽郡主這般品級,衣袍至多描繡孔雀、大鵬鳥之類,而今,她卻堂而皇之的著雀袍,與公主平級。

即便再不合規制又能怎樣?先帝在時,衡陽郡主就是這么穿的,先帝都不予干涉,誰又能說什么?

何況在這不同尋常的當口,誰又會注意衡陽郡主穿什么?

除了姬羌。

兩世為人,她自然熟知姬虞在穿著上的逾制,不同的是,從前不在意,如今只覺刺目萬分。

大梁姬氏皇族向來人丁稀薄,開國圣祖戎馬半生,一心建功立業的她前半生本根無暇生子,幸而高齡之時產下一女,便是太宗。太宗倒是能生,共得三女,便是先帝、魏國公主以及燕國公主。

先帝只得一女,便是姬羌。

魏國公主也只得一女,便是姬虞。

燕國公主倒是生下一子,可惜她早年出降楚門英雄之后楚鹿鳴,生的兒子姓楚。

姬羌猶記得先帝在世時提起這件事就念叨,說肥水流了外人田,還說她們姬氏皇族是被詛咒過的一族,但凡不離皇室的人,只得女,不得男。

暫且遑論詛咒真假,單說皇室血脈稀薄這件事造就了一個可喜的結果,宗室成員之間感情親厚。哪怕是孤單一人的太宗,也是自幼與幾個堂兄弟姊妹玩笑長大。

血脈這件事,大概越稀薄越顯珍貴,更別提先帝與魏國公主同父同母,倆人自幼耳鬢廝磨的長大,一起做過傻事,一起挨過板子,一起偷偷溜出宮墻……這種感情即便放在民間普通人家也無比珍貴。

魏國公主那年不顧皇室宗法與尊貴的身份,竟與侍衛私通,身懷六甲時才被太宗發現,太宗怒極,當場處死侍衛,并要將魏國公主軟禁。先帝冒死求情,甚至用絕食的法子逼太宗讓步,這才將魏國公主救出。

太宗駕崩,先帝繼位,魏國公主成為先帝的左膀右臂。先帝二十年始逐漸纏綿病榻,其后四年均是魏國公主親自照料,期間她得一味偏方,需親人血水做藥引,魏國公主聽聞,二話不說割脈引血,并一個不慎廢了自己的左臂,迄今不能發力。先帝得知,抱著魏國公主淚流成河,一時恨不得時光倒流。

姐妹同根同源,又有生死交情,感情之深自然而然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姬虞便是先帝第二個掛念之人,她還未出生父親就被處死,母親又發誓一輩子不出降不招贅,可憐見的……姬羌到現在還能清晰的想起先帝說這些話時心痛的模樣。

因顧及先帝心意,加之又有幾分心疼姬虞出身,數年來,姬羌與其雖談不上親厚,倒也和諧相處。即便她深知姬虞為人莽撞,又喜好弄權,卻不曾真正厭惡于她。

可誰又能想到這張如花似玉的面孔下藏著一顆流著毒汁兒的心!

“臣冒死懇求陛下收回成命,仍舊搬回紫宸宮。”

姬虞大步流星走至姬羌鑾駕前,雀袍前襟大甩,跪地請命,周身流露的點點霸氣肆意飛揚。

“朕若執意不回呢?”

姬羌注視其良久,才輕輕反問。

“若陛下一意孤行,臣愿以死謝罪!臣命微,死不足惜,可陛下將來如何面對文武百官,天下百姓?”

“是嗎?”姬羌冷笑,像第一天才認識她這位表姐一般,端詳。

論霸氣,她確實不輸其母,可論謀略心機,姬虞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如今見到她這個“板上魚肉”逃得生機,竟這般迫不及待想把她“押”回,不惜給她這位剛剛繼位的國君冠上“家國不容”的罪名。

作為一個君王,她只是想選個地方睡覺而已,真的就罪大惡極至斯?

“陛下息怒。”說話者乃姬虞的大女官孟敷,“郡主的意思是,陛下新登位,所言所行需符合規制,方為民之表率,此其一。其二,紫宸宮歷來為國君寢宮,乃我大梁龍氣最盛,風水聚靈之寶地,若陛下隨意搬至并不適合居住的養元殿,恐有損龍體。”

孟敷,果然是魏國公主悉心調教出來的,這些年,有她在身邊描補,姬虞給人印象才不至于太難看。

“朕問你,這些話是出自衡陽郡主之口,還是,司庫令之口?”

孟敷一時啞口,無論是郡主還是司庫令的身份,都不足以這般“居高臨下”的“訓誡”陛下。方才郡主出口她便知不妥,奈何覆水難收,她只有盡可能向好的地方描補,不料陛下真就抓住不放,可見鐵了心要搬離紫宸宮。

但是孟敷十分機智,很快避重就輕,“微臣冒死問詢陛下,究竟為何搬離紫宸宮,郡主若知,也好領罪認罰,改過自新。”

“你總算說到點子上了。”姬羌把目光慢慢轉向將將反應過來的姬虞,注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答,“因為,那張,龍床。”

聞言,姬虞大驚失色,竟不顧遮掩,“龍,龍床怎么了?”

姬羌盯著姬虞不語,其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幾息功夫,姬虞便不自然的垂眸,不敢與姬羌對視。

孟敷心中大撼,郡主這等反應,必有古怪。

“床板太硬,不舒服。”姬羌淡淡說著,又重重盯了姬虞一眼,若有所指的眼神兒令姬虞一時窒息。

只是再抬頭時,姬羌已命人起了駕,臨行前,又扔了一句,“衡陽郡主的官袍上,繡的朱雀?還是朕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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