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第九章 大贏家

離開了水井,天已黎明,眾人游目四顧,只見自己身在一處枯井旁,附近輕煙薄霧、朦朦朧朧,依稀可見是條陋巷,想來此地已在城內了。

盧云暗暗頷首,看這地下水脈如此錯綜復雜,這義勇人平日定是來無影、去無蹤,也難怪以鎮國鐵衛的天羅地網,卻也拿之莫可奈何。

時在清晨,昨夜又是元宵,百姓自起的晚,四下全無行人。眾人都是一夜未睡,陣陣寒霧撲面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轉看阿秀與胡正堂,卻都還點著昏眠穴,睡的鼾聲如雷。

眼見靈智兩手空空,帖木兒滅里便將小孩兒遞給了他,道:“兩位,在下俗務纏身,恐怕得先走一步了。”盧云忙道:“將軍還有事?”滅里點了點頭:“我得回去驛館一趟。”正要邁步離開,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盧參謀,你認得許多怒蒼好漢,對么?”

乍聽此言,盧云不覺咳了一聲,道:“是……算是認識吧。”滅里道:“那就好,你若是見到了怒蒼的人馬,勞煩把這個東西交給他們。”說著解下背后行囊,從里頭取出了一幅滾動條。

盧云心下一凜,道:“這……這是什么?”滅里道:“這是公主送給怒王的禮物。我臘月時前去江南,便是為了轉交此物而去。”

按琦小姐所言,公主之所以遣使會見怒王,便是為了警告大掌柜。聽得此物竟是公主給怒王的禮物,盧云居然不自禁的緊張起來,他接過了滾動條,密聲道:“可以打開么?”

滅里點了點頭,示意請便,盧云深深吸了口氣,便將滾動條展開,卻見這滾動條是一幅古畫,頗見殘舊,畫中繪了一名男子,身穿戒裝,腰懸寶劍,約莫三十六七歲,容貌俊美秀氣,赫然便是楊肅觀本人!

盧云咦了一聲,靈智也是微微一奇。兩人不禁對望了一眼。盧云喃喃地道:“這……這是公主送給仲海的禮物?”滅里靜靜地道:“正是,那時我見了這幅畫,心里也覺得奇怪,可公主不愿多說,只要我設法交給秦仲海,說他只要看到東西以后,自會來與她相見。”

這幅畫甚是奇怪,看紙質泛黃,當有不少年月,可不知為何,畫中人的容貌卻與楊肅觀一個模樣。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計,又想安什么天下了?

眾人經歷了一夜勞頓,早已思緒紛紛,自也無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靜默中,滅里拱手道:“盧參謀,我這幾日恐怕不可開交,這事就勞煩你了。你午后若是沒事,歡迎來汗國驛館小敘,在下備酒相待。”他雙手交叉胸前,向盧云、靈智各行了一禮,便已轉身離去。

盧云目視滅里離開,低聲便問靈智:“大師,他是去找公主么?”靈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風洗塵之事。”盧云茫然道:“接風洗塵?汗國有要人來京?”靈智嘆道:“達伯兒罕的長子,太子喀拉嗤親王駕到。”盧云皺眉道:“兵荒馬亂的,他來做什么?”

靈智道:“朝廷下個月便要舉行立儲大典。親王是應正統皇帝之邀,前來京城觀禮的。”

盧云心下一凜,道:“朝廷要立太子了?”靈智道:“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立儲案,倘無意外,正統皇帝這兩日便要召見八王世子,開始挑選儲君。”

聽得朝廷要立太子了,盧云卻不甚關心,倒是公主行蹤不明,屆時帖木兒滅里給親王追問,卻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嘆了口氣,正要再說,卻聽靈智道:“盧大人,老朽這兒也還有點事,恐怕也得告辭了。”

盧云訝道:“大師也要走了?”靈智道:“是。老朽得回紅螺寺了。”

盧云茫然道:“紅螺寺?大師在那兒掛單?”靈智搖頭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著公主。”

盧云啊了一聲,方知公主人在紅螺寺,正要再問,靈智卻已欠身道:“大人這幾日若有什么大事,請來紅螺山腳的紫藤茶棚留個口信,老朽自然知曉。”說著把胡正堂交了過來,欠身道:“盧大人,這孩子便勞煩你送回去了。”合十為禮,便已飄然離去。

眾人一個接一個,全都走得一干二凈,卻把兩個小孩扔給了盧云。可憐他滿面驚呆,委實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師!等等!這兩個孩子怎么辦啊?”那靈智身法好快,轉過了街角,便已消失無蹤。

盧云自從面擔失落后,雖說身無長物,卻也自由自在。誰得一個晚上過后,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懸劍,衣帶里還插著一幅卷軸,不免如老牛拖車,渾身都不對勁了。他望著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嘆息:“怎么辦?我該怎么安頓這孩子?”

那胡正堂無須多管,只消打聽他家所在,朝院子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子,七夫人懷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兒。盧云好不容易與他相逢了,下一步卻該怎么做呢?

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請盧云帶著阿秀遠走天涯,可此事卻怎么做得?這阿秀既然是顧倩兮養大的,便有母子之情,自己豈能隨意將之拆散?真要帶走他……就得連顧倩兮一起帶走…

身上熱血微微沸騰,好久沒有這般充滿希望了。想起義勇人首領的付托,盧云卻又不由滿心煩亂,他走到了陋巷一處角落,把兩個孩子放落,自己也坐了下來。

時在清早,風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盧云仰望東方朝陽,心中也是思緖萬千。

刺殺楊肅觀……他死了,許多事情就好辦了,可這事能做得么?盧云默默望著天際,嘴角也泛起了苦笑:“這琦小姐還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殺楊肅觀?她卻也異想天開,竟還要我找倩兮幫忙下手?他們究竟把盧某當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門慶?還是什么無恥之徒?”

顧倩兮再怎么說,也是楊肅觀抬著八人大轎娶進門的妻子,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婦道之至,更何況要她幫著一個外人,刺殺自己的丈夫,別說盧云向以君子自許,縱使他自命為真小人,這等傷天害理、背德忘義之事,卻又如何做得?

這琦小姐神機妙算,盧云自也不敢輕視她。她曾說自己只消一離開枯井,立時會允諾來當這個刺客,可現下自己早已回到了塵世,卻也沒改變心意,堂堂的盧云,飽讀圣賢之書,他絕不為此無恥之事。

董狐之筆,記載了趙盾弒君、趙盾認定自己的君王是個壞人,所以下手殺了他。然而趙盾說君王是壞人,那他自己呢?他敢說自己是個好人么?抑或是說,殺了君王后,朝廷就能變好么?

不管怎么說,想要殺死君王,全天下都可以動手,卻只有趙盾不配。因為這個晉靈公就是趙盾自己一手捧起來的,老板干盡壞事,難道趙盾這個伙計不該第一個下手自殺?

回想昨夜情景,盧云更是感慨萬千,想當年自己初次拜見柳昂天,那時韋子壯還是頭牌護衛,卻是多么奉承巴結楊肅觀?豈料昨晚搖身一變,居然嚷著要殺死他,再看那靈智方丈,豈不也是一個德行?同門之誼,說拋就拋,師兄弟全是一場空,連一文錢也不值。

說到底,最壞的人是誰呢?倘使昨夜所言屬實,楊肅觀為人的陰險卑鄙,恐怕遠在天下每個人之上,自己若不殺他,倒似沒了天理。可自己該如何讓公理得償呢?難不成要倩兮和自己學奸夫的模樣,像個小偷兒一樣潛入楊家,當場戳死楊肅觀,這便是報應不爽?那自己的報應呢?日后是否又會有哪個男人從家里后門溜進來,一刀戳死自己?而后大聲嚷嚷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當真是莫名其妙,一夜之后,自己便成了佛陀在世,好似天下人都等著盧大人拔出劍來,將楊肅觀痛快刺死,如此就萬世太平了。豈難道這便是什么最后一卦?還記得離開枯井時,自己曾要追問內情,那琦小姐還不是粗著嗓子,把自己臭罵了一頓?

“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想起這兩句話,盧云不由苦笑起來。他低下頭去,只見懷里兩個小孩兒睡得香甜,看他倆身上還裹著靈智的外袍,兀自抱成一堆。盧云微微一笑,他伸手過去,撫著阿秀的臉龐,輕輕說道:“阿秀,你夢到了誰?你夢里見過盧叔么?”

晨光照下,十年就這樣過去了,當年的小嬰兒已然長大了,盧叔叔也已經老了。他凝視著阿秀,心里覺得好安慰,因為他對得起柳昂天,也無愧七夫人親手的付托,他終于看到阿秀長大了。

盧云輕撫阿秀眉間的玉佩,想到這是顧倩兮親手縫上的,心里不覺微起唏噓。

這十年來,顧倩兮是么渡過的呢?十年前他的情郎音訊全無,就此失蹤。其后她的父親更觸怒了當今,以致身系囹圄,最后更撞死在獄中,可憐她連著失去至親摯愛,淪落成賣漿女,如此艱難處境,家門口竟還給人擱來了一個襁褓,硬逼她強忍哀傷,撫養這個孩子長大。

念及顧倩兮的種種辛酸,盧云忍不住淚如雨下,他望著腳邊的阿秀,想著當年倩兮忙里忙外,辛勤照料這孩子的點點滴滴,想著想,盧云忽然醒覺過來,已知這孩子其實不是她的累贅,而是一個撫慰。

失去了情郎與父親,在那段彷徨無助的歲月里,小小阿秀必然慰藉了他,讓她能夠活下去。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忽然心念一動:“對了……胡媚兒與倩兮并不熟識,她……她為何要把阿秀送去顧家?”按義勇人首領所言,阿秀襁褓時給人擱到了顧府門口,從此也纔進了顧家門,依此看來,這斷然是胡媚兒所為。可她為何要這般做呢?阿秀不是普通孩子,他的生母是七夫人,他的父親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胡媚兒既然是鎮國鐵衛的一員,怎敢擅作主張,把這孩子交到了顧家?

隱隱約約間,盧云心里起了一個感覺,這件事應該是楊肅觀的意思。

今夜連番追查內情,終于得知大掌柜的身分,他便是當年的同儕楊肅觀,無論是胡媚兒、金凌霜,甚且是瓊武川、艷婷、鞏志……按那首領所言,他們好似都是大掌柜的人馬,專為他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盧云深深吐納,他展開滅里交來的那幅畫畫滾動條,將之迎光展開,凝視著畫中的楊肅觀。

楊肅觀,他到底是忠是奸?他看來總如這位畫中人一段,高潔清明,身上不惹一點塵埃,可在靈智、韋子壯口中,他卻成了個十惡不赦的人,滿身血腥,好似全天下的兇殺陰謀,全與此人脫不了干系。

盧云凝視著畫中人,慢慢從懷里取出胡媚兒交給自己的那封信,終于要拆開來瞧了。

這封信里到底放著什么,看胡媚兒半夜守在侯爺府里,千方百計要交給自己,想來里頭東西必然要緊,可按韋子壯所言,楊肅觀的用意不過是要自己替客棧跑腿,而若是如此,伍崇卿又為何要大老遠的過來欄截?

盧云緊握著那封信,感覺到信里冰冷冷、硬梆梆的,好似藏著什么,想起最后一卦四個字,盧云喉頭微微滾動,猛把手一扯,撕破了信封,露出了里頭的東西。

面前一塊令牌,純金打造,其上鑄造一只猛禽,昂首睥睨,雙翼全展,卻是那只大鵬金翅鳥,不消說,眼前令牌正是鎮國鐵衛之令!

盧云滿心錯愕,他拿著這塊純金令牌,已是作聲不得。忽然間,聽得身邊傳來一聲喝問:“你是么人?為何拿著劍,還帶著兩個小孩躲在這兒?”盧云抬頭一看,只見面前站著三名官差,身穿旗手衛服飾,正自怒目望著自己。盧云見官過來盤問了,只能老老實實站起來,低聲道:“差大哥,在下……在下是……”

慘了,自己身上帶劍,阿秀與胡正堂也是來歷不明,看來自己必然嫌疑重大,八成要給逮捕了,盧云滿心苦惱,卻又不想毆打官差,正煩亂間,卻見一名官差瞪凸了眼,只在看自己手上的純金令牌,寒聲道:“大……大……”

盧云吃了一驚,拿起手上令牌,道:“你認得這東西?”那人身上微微發抖,竟是說不出話來,另兩名官差卻是提氣暴吼:“你這人形跡可疑!站過來,咱們要搜你的身!”身字才出,竟又多了一聲“啊”,只見兩名官差翻起白眼,后頸上竟給人用手刀斬落,居然昏了過去。

背后那官差出手了,他打昏了同僚,卻還不敢說話,只跪下地來,向盧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跟著朝自己的嘴指了指,哭喪著臉,拼命搖手,這纔把兩個同伴扛在肩上,落荒而逃。

眼看遇到了天大的怪事,盧云自是瞠目結舌,他低下頭去,反復察看手上的令牌,滿是錯愕中,好似成了傻瓜。

又來了,這靈吾玄志又發功了。這封信尚未裁開前,已讓自己吃遍京城不付錢,賺了好些便宜,熟料里面的令牌一出,更讓官差磕破了頭,盧云呆呆看著手上的金牌,真不知這是什么東西,這是玉皇皇帝的圣旨,還是如來佛的令符,否則哪來這天大的法力?

正呆想間,天色越來越亮,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來,買早點的、倒夜壺的、蹓跶閑晃談天的,一個個都走上了街,眼看陋巷口站著一名神秘男子,頭戴大氈,腰懸寶劍,手持金牌,腳邊卻還倒著兩個小孩,死活不明,不免多看了幾眼,竊竊私語。

盧云給百姓瞄了幾眼,自知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卻也該送阿秀回家了,想起此行若是運氣不壞,說不定可以撞見顧倩兮賢慧煮早飯的模樣,心頭竟是一熱,可轉念想起義勇人首領的請托,心里卻又一涼,竟不知自己該怎么辦了。

盧云沉吟半晌,忽地失笑搖頭:“我可傻了,這兩個孩子少說也有十歲了,難道不會自己找路回家么?”當下提起手掌,朝阿秀與胡正堂身上一拍,功力到處,已然解開他倆的穴道,隨即掩身躲起,打算暗中保護。

“還要睡……”兩個小孩子抱做一堆,死賴著不醒,盧云沒養過小孩,自不知有這等怪事,也是無計可施,只能運起了畢身功力,隔空出指,瞧瞧有無法子驚醒阿秀。

“有蚊子……”盧云沒練過劈空掌,指力也不大行,只見阿秀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屁股,正發癢間,忽聽耳中聽來細細蚊鳴,那蚊子細心叮嚀:“小弟弟,學堂要開課了,快起床吧。”聽得此言,那阿秀立時睜開了眼,大聲道:“孟夫子!”

雙眼一睜,眼前既無孟夫子,也無孔夫子,卻是一條陌生大街,路上行人攜來往攘,不時瞄著自己,好似見到了乞丐。阿秀揉了揉眼珠,呆了半晌,道:“這是哪兒啊?”他一驚奇,呆呆地道:“怪了,我昨夜不是去提燈了?怎又睡在這兒了?”想著想,忽又念及了一事,大驚道:“正堂?對啊!胡正堂給鬼抓走啦!”

正驚叫間,忽見一片枯葉逆風飛來,飄飄蕩蕩,來到阿秀面前,轉到了背后,阿秀見這枯葉來勢頗怪,便也順勢去望,猛見自己背后睡了一名小孩,看那口涎橫流的模樣,不是胡正堂是誰?

“胡正堂!胡正堂!”阿秀大喜大悲,撲了過去,喊道:“我可救出你啦!”

連喊數十聲,胡正堂卻始終閉眼垂目,動也不動,阿秀大驚道:“正堂!你怎么了?你死了嗎?”眼看胡正堂毫無知覺,這會兒連盧云也吃了一驚,看他昨晚與靈智、滅里、韋子壯連手,四大高手耗心費力,方纔治好了這個孩子,孰料他竟又昏迷不醒?

阿秀喊得悲切,胡正堂卻是毫無知覺,正要灑下淚來,卻見天外飛來一片枯葉,剛巧不巧射中了胡正堂的腋窩,驟然間,胡正堂竟已蹦身起來,大笑道:“哈哈!哈哈!癢死了!癢死我啦!”

這腋下有處穴道,稱為天泉穴,便是俗稱的笑穴,只消輕輕撓搔,便會讓人發噱發笑。阿秀見他會說人話了,不覺大喜道:“胡正堂!你的病好了!”

話猶在耳,枯葉飄落在地,胡正堂癢感一褪,笑聲立歇,他見阿秀瞧著自己,徑自含淚道:“鬼。”跟著又瞧了街上行人一眼,哭道:“好多好多鬼。”待見滿街掛著元宵燈籠,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只管往地下躺倒,沉沉入睡。

眼見胡正堂病入膏盲,阿秀顫聲道:“胡正堂,你……你的病沒好啊。”話聲未畢,又是一片枯葉破空而來,那胡正堂又給射中腋下,自是樂不可支,喘笑道:“怎又癢起來了、好怪啊!”

阿秀見他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不知怎么回事,不由狐疑道:“胡正堂,你的癥狀不大一樣了,你……你到底好了沒啊?”正說話間,那胡正堂又抖落了葉子,自管趴倒在地,狀如死尸。阿秀越看越疑,當即伸手過去,拼命撓搔,喝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搞什么?裝神弄鬼的!”

胡正堂哈哈歡笑,喘道:“別搔了、別搔了,我說、我說。”阿秀收住了手,喝道:“快說!”胡正堂見他不搔癢了,正要閉眼睡覺,卻又給阿秀搔得飛了起來,連試數回,屢次不爽,只得大哭大喊:“不要鬧了!都是你害的!”阿秀見他好像真的病好了,不由心下狂喜,道:“你會說話了!”胡正堂哭道:“會說話有什么用,我已經不想活了!”

阿秀皺眉道:“干什么?好不容易病好了,怎又不想活了?可是瘋病沒斷根么?”胡正堂又氣又恨,大哭道:“都是你害的,你還敢問我?”阿秀訝道:“我害你什么了?我是偷了你的錢、還是睡了你的娘?”盧云躲在暗處偷聽,聽這阿秀說話比大人更壞,不由暗暗搖頭,打算把他的惡行抄錄下來,暗中設法交給顧倩兮。還在想該如何通風報信,那胡正堂卻又“嗚”地一聲,淚水撲颼颼地直落下來,哽咽道:“阿秀……年已經過完了,對不對?”

阿秀嘆道:“廢話,人生漫長哪。”胡正堂戟指哭罵:“都是你害的。我過年前去你家玩一趟,便給你家的臭鬼抓住了,結果我昨晚醒來,年忽然就過完了!連土地公都沒辦法幫我!阿秀!你還說你沒害我么?”

阿秀皺眉道:“什么跟什么?過年時你不是都待在家里么?難道你都不記得了?”

胡正堂大哭道:“不記得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我昨晚帶你提燈去玩,你也不記了?”胡正堂哭道:“不記得。”阿秀皺眉道:“這么說來,咱們昨夜喝酒打牌、大吃大玩,還叫華妹脫光衣服陪酒,這些事你也不記得了?”

胡正堂呆呆聽著,口水直流間,驀然大哭大喊:“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我也要過年!我也要過年!”

小孩子多半喜歡過年,好容易盼了一整年,誰知過年時卻成了失心呆,病好后立時又要上學,任誰也要發狂了。阿秀逗了他一陣,笑道:“好啦好啦,別鬧了,華妹還在等我們,咱們快跟她會合吧,先回家換件衣服,下午便要去學堂上課啦。”

“嗚嗚嗚,殺了我吧。”胡正堂抱頭痛哭,轉身便朝枯井奔去,好似要跳井自殺了。阿秀吃了一驚,趕忙拉著他,驚道:“你干什么?走啦!走啦!”

“你走開!”胡正堂把人推開了,便又趴在井欄,對著深井大聲吶喊:“大贏家!”

大贏家……大贏家……井里回聲激蕩,遠遠傳來,不免阿秀吃了一驚:“什么大贏家?井里有人么?”胡正堂不去理他,只管趴在井邊,喊道:“大贏家!我守住了信約,沒把你的秘密說出去!大贏家!我發誓向你效忠!你快讓我許愿吧!大贏家!大贏家!”

此言一出,阿秀固然驚疑不定,連躲在暗處的盧云也是微微一奇,不知他在鬧些什么,只見胡正堂趴在井邊,垂淚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贏家!求求你使法力,讓我整個月都不要上學!求求你!”

看胡正堂邊哭邊嚷,好似真要跳井自殺了。阿秀慌了手腳,死命來拉,卻于此時,一片枯葉飄來,剛巧不巧打中了胡正堂的膝間,立時讓他兩腿一麻,呀一聲,后仰摔倒,正要跌破后腦勺,卻又是一片枯葉飛出,竟將他的身子向上微微一帶,便讓他輕輕落下地來。

阿秀咦了一聲,道:“這兒葉子好多啊。”他扶起來胡正堂,道:“喂,你沒事吧?”胡正堂哭哭啼啼地道:“你少來煩我!我要做大贏家!”

阿秀納悶道:“到底什么是大贏家?你究竟在說些什么啊?”胡正堂哭道:“大贏家是龍袍鬼,只要向他效忠許愿了,我就不必上學了。”

“操!”阿秀罵粗口,隨即心下警戒,左右觀望一陣,待見并無娘親的密探,便朝胡正堂屁股猛踢一腳,罵道:“操你的大贏家!你救命恩人我都不怕去學堂了,你這小雜種卻是怕個什么勁兒?”胡正堂哭道:“你罵我。”阿秀罵道:“老子罵你?我還操你全家哪!走啦!”

眼看二童拉拉扯扯,總算走了,盧云便也閃身出來,他腳下跟著兩名小童,目光卻回望著那口深井,喃喃自忖:“大贏家?什么意思?”先前胡正堂踫到井邊,哭嚷怪叫,好似在呼喚著井中囚徒,可昨夜聽義勇人首領所言,井里那個龍袍鬼正是當年的景泰皇帝,這才給鎮國鐵衛慎而重之押起。可說來奇怪,這胡正堂卻又在喊些什么?

盧云越想越覺得納悶,倘若井中人真是景泰皇爺,想他堂堂的一國之君,曾與自己當廷對賦,出口成章,如此深厚文學,豈會自稱什么大贏家?

大贏家,那是市井俚俗、江湖人的用詞,絕非景泰皇爺的口氣。他也許會說自己是真命天子、九五龍身、卻不會自稱什么大贏家。

盧云呆呆忖念,腳下卻跟著阿秀與胡正堂走了,才來到鬧街上,猛聽背后傳來馬蹄震響,聽得一人喊道:“讓!讓!讓!”盧云吃了一驚,也是怕馬兒撞傷了孩童,忙向前跨了一步,擠到阿秀與胡正堂面前,將他們隔了開了。

隆隆隆!隆隆隆!馬蹄震地,一匹馬過了,又來一匹馬,百數十騎從街上飛奔而過,嚇得滿街百姓或驚或跳,更有不少人破口大罵起來:“那個衙門的官差!在街上這般橫沖直撞?”

“大贏家!大贏家!”胡正堂追了過去,嚷道:“你們把我抓入牢里吧!”阿秀罵道:“操你的大贏家!你再說這三個字!老子就打死你!”二童打打鬧鬧,盧云卻深深吸了口氣,撇眼去看,只見馬上乘客并非官差,他們全副武裝、身著重甲、腰懸長刀,駕馬直朝西城奔去。盧云凝目眺望,但見遠處阜城門上有一面旌旗飄揚,見是正統軍三個大字。

阿秀也瞧見旌旗了,登時訝道:“正統軍哪,這是伍伯伯的兵馬。”胡正堂還在哭罵:“大贏家!大贏家!快來抓我呀!”此地本在城西,距離城門不過兩條街口,阿秀見那兒昏天暗地,必有好事上門,一時好奇心起,忙拉著胡正堂,道:“走,咱們瞧瞧熱鬧去。”

阿秀前腳一動,盧云滿心擔憂,即刻尾隨,兩小一大一先一后,便朝城門走去,方纔走到羊市大街,便聽前方傳來喊叫:“軍爺!你講講道理吧,咱們的店鋪就在前頭啊,為何不給過去?”

“我要說幾遍才夠!”遠處傳來暴躁怒喝:“羊市大街今日嚴禁通行,你們折回去!”盧云提起足跟來看,只見前方街道站得滿滿都是人,一名軍官暴吼頻仍,當街攔路,不放百姓通行,四下則是抱怨四起:“軍爺!那出城總可以吧?你讓條路出來吧。”

“阜城門關了!”那軍官大怒道:“要出城便去永定門!”一名百姓大叫道:“永定門也關了啊!咱們纔給那兒的軍爺趕過來啊!”

聽得此言,盧云自是錯愕不已,暗道:“莫非封城了?”

正呆愕間,卻聽阿秀低聲道:“走,咱們繞路過去。”說著拉著胡正堂,便從大人腳邊鉆了進去,竄入一條窄巷,盧云見城里亂了起來,也是怕阿秀出了什么事,霎時便也急起直追。

那阿秀人小鬼大,雖在小孩迷路的年紀,卻曉得不少怪門道,看他一路拉著胡正堂,東拐西轉,專在羊肉鋪里的小巷來走,盧云不想跟得太近,卻又怕這兩個孩子遇險,只得裝成路人的模樣,自在背后尾隨。

不旋踵,三人先后穿出了窄巷,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廢棄城墻。

盧云心下一凜,暗道:“蒙古舊墻。”北京又稱大都,遼代時古稱南京,更古時稱為幽州,歷代以來城墻增修擴建,嚴密異常,看這處城墻生滿青苔,當是蒙古人修造的舊城段,倚于新城之內,尚未拆除,沒想給阿秀找到了。

那阿秀熟門熟路,來到廢城,只管拔腿狂奔,來到一段城梯,正要上去,卻給胡正堂拉住了,罵道:“阿秀!你又想去廢城玩么?不怕給你娘罵么?”阿秀道:“誰要玩了?你沒見城里大亂了么?我是去打探消息,快走了!”胡正堂哭道:“不要!我要去找大贏家!”

二童拉扯扭打,胡正堂不敵阿秀的怪力,便給拖著走了,盧云看那城梯老舊,險峻滑溜,自是提心吊膽,就怕阿秀摔了下來,只管小心翼翼守在墻下,隨時等著半空接人。

好容易小孩來到了城頭,一路平安,盧云稍感放心,猛又聽得一聲尖叫,二童好似遇險了,盧云大驚失色,不待老老實實拾級而上,忙朝城墻一點,向上飛起數丈,隨即手掌運起來黏勁,朝墻面一貼一壓,幾個起落之后,便也翻上城頭。盧云滿面驚怕,凝目去看,卻見阿秀與胡正堂躲在城垛處,二童張大了嘴,身子發抖,只望向西方城外,盧云咦了一聲,還不及轉頭來看,猛聽耳中傳來一聲號令……

“正統軍……”

“嘸嗚……嘸嗚……”城外嗩吶高鳴,震動云霄,盧云深深吸了口氣,便也轉向西方去望。

時過黎明,天光大現,從這處廢城向西遠眺,只見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將全數身著重甲,返照輝光,映得城頭上雪亮一片,盧云瞇眼了望,依稀可見城下數組長達十里,自西而東,共分四大陣,各以旌旗為志,見是北平、北定、北威、北寧四鎮,營號居庸,總軍號為正統。

嘎嘎……嘎嘎……阜門前傳來重物壓地之聲,石輪碎響,但見一架又一架投石機給兵卒拉出來了,隨后馬匹啡啡喘息,拉出了一排洪武巨炮,至少有百二十門,每百尺架設一座,自讓阿秀與胡正堂看傻了眼,寒聲道:“看……大炮哪…”

昔日柳昂天手下有一批軍馬,長駐居庸關,為天子看守北疆,十年過后,這批兵馬轉為伍定遠麾下的北關四鎮,人數之多,少說有十萬大軍在此,望之氣勢磅礴,前所未見,阿秀、胡正堂等小孩從未去過戰地,見得如此壯觀景象,自是颼颼顫抖,又興奮、又害怕。

兩小一大站在廢城頭,眺望西方,忽然間,極遠處來了一個小黑點,卷起了一道濃煙,它越奔越近,依稀看去,竟是一匹快馬狂奔而來,卷出了黑龍似的風天砂,馬兒尚未抵達本陣,馬上乘客已然舉起了嗩吶,向天吹鳴。

“嘸嗚……嘸嗚……”聲響越來越大,城下八千嗩吶一只一只呼應,嘸嗚……嘸嗚……那聲浪如同排山倒海,讓阿秀與胡正堂一齊掩上了耳孔,面色駭然。

轟隆咚咚……轟隆咚咚……嗩吶聲響過,戰鼓響起,只見陣地后方一人翻身上馬,喊道:“弓箭手——上前布陣!”大批兵卒緩緩向兩翼分開,全數背負鐵弓,腿縛箭筒,便也露出了中軍的鐵甲騎兵,更背后則投石機、洪武炮、守住了西城阜城門。

晨光映照城下,但見幾名指揮來回駕馬狂奔,中軍一人卻始終坐在馬上,他面城下大軍,身穿重甲,跨鞍不動,盧云眼里看的明白,那人正是鞏志。

盧云少說十年不見鞏志了,可此時乍然一見,還是讓他認出人了。這人確是鞏志無疑,不過他不再是自己的衙門師爺,而是堂堂正統軍的大參謀,看他此際雙手抱胸,氣凝如山,那模樣真是戰地沙場的常客,不知打過了多少硬仗。

西方草原遼闊,正統軍已然布置了陣式,漸漸嗩吶已歇、戰鼓止息,什么也聽不到了,忽然間,天地交接處飄起了煙塵,朦朦朧朧,像是有什么東西逼近了。

盧云心頭怦怦直跳,阿秀與胡正堂也看傻了眼,正瞧間,大地遠處忽起雷鳴。

轟隆隆……轟隆隆……驚心動魄的悶雷響起,漫天塵暴之中,西方遠處奔出了千軍萬馬,數組之大,放眼望去,全是奔馳快馬。阿秀毛發直豎,正要拉著胡正堂躲到城垛下,忽然之間,一面旗幟飛入眼中,登讓他戟指狂叫:“勤王軍!是勤王軍來了!”

天邊遠處飛來第一面幡幟,見是虎威,其后是龍驤、豹韜、鳳翔……正中旌號驃騎三千營,總軍名勤王,這便是大名鼎鼎的勤王軍驃騎營,旗下三十萬重甲騎兵一字排開,便得如此驚動之威。

勤王軍的重甲騎兵歸來了,這陣式遠比正統軍更為龐大,放眼望去,至少數組二十里,不過鞏志并未揮旗傳令,北關四鎮也依舊按兵不動。看得出來,他們還在等待驃騎營后面的東西。

盧云掌心隱隱出汗,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嫌此地還不夠高,眼看城上還有一座敵樓,當即翻身上去,立于敵樓頂上,眺望遠方。

在盧云的注視下,鐵甲騎兵益發逼近京城,卻于此時,猛聽遠方傳來悲聲長嘯,如此吶喊:“武興內團營——掩護全軍!”

陣陣風砂中,西方遠處來了比驃騎三千營更巨大的東西,只見沙暴中奔出了一撥人海,數組長達百里,直向天子腳下而來,看他們人人相互扶持,有的跑、有的走、有的喘、有的手持鐵盾,有的兩手空無一物。盧云張大了嘴:“這……這是敗卒?”

有人打敗仗了,前鋒營神樞、內團營武興,個個偃旗息鼓,只在倉惶后撤,好似后頭有什么東西追著他們,沙暴越逼越近,他們也越奔越快,忽然間,隊伍最后方現出了一個身影,他身上綁縛繩索,孤身拖著兩輛大車,車上躺滿了傷兵,至少有百來人。那人卻以一己神力拖拉同伴,一步一步向前而來。

“伍伯候!看!是伍伯伯來了!”阿秀與胡正堂激動戟指,全都人叫起來了。驀然間,鞏志招展旌旗,厲聲道:“正統軍……恭迎大都督回京!”

叮叮當當聲響不斷,一隊又一隊兵卒俯身下拜,單膝跪地,腰上長刀觸地,發出了清脆聲響,但見阜城門下再次擂起來戰鼓,陣式中走出了一排戰士,列作一字陣。人人默然垂首,手上卻牽著一頭羊,另一手提著一只木桶,背后卻負著一柄大砍刀。

咩……咩……羊兒惶惶害怕,城頭上的阿秀與胡正堂也在發抖,城下的刀斧戰士也緊泯雙唇,默不作聲,一步一步行向滿天風砂的西北草原、宛如開赴刑場。

“武興內團營!退向北門!”、“神機皇營、退守南門!”

伍定遠開始奔跑了,須臾之間,勤王軍向兩翼推散,百多萬兵卒如海潮裂開,由西方轉向城南城北,一時蔚為天地奇觀。盧云也張大了嘴,呆呆望著老友拖著兩輛大車,押著殘兵敗部回歸。

到底是什么來了?城下十萬大軍,城頭上六雙眼精,人人都在等著答案。

轟……轟轟……大地震動了,廢墻墜落了磚瓦,四下隱隱晃蕩,阿秀與胡正堂也怕得抱在了一起。倏然之間,狂沙混著雪浪飛上天際,撲進了京城,逼得阿秀與胡正堂蹲下身去,遮住了眼皮,很快的,天地遠方傳來了悲鳴,低沉沉、苦慢慢,如此唱道:

朝升堂……暮上床……賊官污吏偷銀糧……

低沈苦慢的歌聲,聽來彷佛天地正在悲吟哭唱,那哭聲悲到了極處,故也怒到了極處,聽得城上城下驚駭萬分,盧云也不禁微微發抖,手掌竟然按上了自己的佩劍云夢澤,握緊了劍柄。猝然之際,耳中聽到了鞏志提氣下令:“刀斧手上前!諸及遠兵器!預備聽我號令!”

嘎嘎嘎嘎嘎……到處都是弓弦絞響,到處都有人在絞繩填彈,那歌聲卻越逼越近,腳下震動也越發劇烈,帶著地獄凝結的恨火,逐步逼向天子腳下,“幽州北京”。

正統軍嚴陣以待,那歌聲卻不曾停歇,它愈唱越悲,越發凄涼,如此向天下人哭訴自己遭遇了什么事:“吃你娘、著你娘……豪門招妾討你娘……食無肉、哭無淚……天下貧漢盡懸梁……”那歌聲越來越苦,歌詞越來越恨,突然爆發出一陣怒火。

“殺牛羊!備酒漿!早開城門怒一場……”突然之間,滄茫歌聲黯淡下去,換上一聲刺耳尖叫:“怒蒼入城——不納糧!”

“殺向北京!沖啊!”

轟轟!轟轟!排山倒海的吶喊襲來,太多了,那人數之多,氣勢之大,竟如滄茫大海撲了過來,多到正統軍如滄海之一粟,多到勤王軍不值一哂,多到漫山遍野,多到撲天蓋地,不……甚且比撲天蓋地還大,因為那就是天、那就是地。

“餓鬼來啦!餓鬼來啦!”勤王軍百萬將士放聲悲喊,聲音帶著絕望。盧云也忍不住一聲苦笑,他一跤坐倒在地,雙手掩面間,再也作聲不得。

懂了,為何義勇人的首領鐵口直斷,自己必定會下場玩這一局。面前就是答案。

大戰旋將開啟,伍定遠忽然停下腳來,他不再逃避,反而轉望敵陣,猛地振臂高呼:

“保衛京城!”

大都督帶頭吶喊,十萬將士聞聲沸騰,一時嗩吶高鳴、戰鼓擂響,人人拿出了隨身器械,有的拔刀,有的擊盾,倘若兩者俱無,則以雙足頓地,扯開嗓門大吼。

看十萬人同聲狂嘯,兵威所至,當真是搖山晃海,威神逼鬼,瞬已壓過了敵方氣焰。

天崩地裂中,戰火直撲京城而來,盧云撫面坐地,滿心絕望中,忽聽兩聲歡呼響起:“大贏家!”盧云愣住了,他呆呆轉頭,只見阿秀與胡正堂手拉著手,兩個大贏家快樂笑喊道:“太好了!餓鬼來啦!咱們今兒不用上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