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客乃是劉術,乾清宮的太監。
他是來傳皇帝的口諭。
皇帝令顧瑾之乾清宮覲見。
顧瑾之跪下,口稱外歲,接了旨意,起身道劉術道:“公公稍后,臣妾更衣,立馬就起身。”
劉術則道:“王妃,現在就起身吧。”
他居然不等顧瑾之更衣。
他是能看到顧瑾之的衣著。顧瑾之穿著杏色梅樁褙子,梳著低髻,臉上不僅僅沒有脂粉,連首飾一概全無。
她這樣出門,是很失禮的。
她心里轉了轉,道:“那有勞公公......”
既然這么著急,只怕是皇帝的病情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
乘坐的,劉術來時帶過來宮里的馬車。
顧瑾之身邊,只跟了丫鬟代荷。
馬車很快,顛簸得厲害。
宮里的馬車是很穩的。這么穩的馬車,跑起來如此顛簸,足見多快。
顧瑾之低頭沉思著什么。
代荷卻低聲對她道:“王妃,奴婢重新替您綰個頭發吧......”
她的袖底,藏了只梳子。
顧瑾之微訝。
代荷跟她解釋道:“出門的時候,奴婢只怕宮里有事,要您立刻起身,就從梳妝臺上順了只梳子和金簪......”
她還把那只簪子也給顧瑾之看。
代荷是聰明過人的。
顧瑾之笑道:“你真是救了我一命......”
她挪了挪身子,坐到了代荷面前,讓代荷重新她她攏了攏頭發。
代荷不是那慣梳頭的。
馬車又快。
代荷拼了力,只是仍梳了顧瑾之出門時那個低髻。
她有點慚愧,道:“王妃。這里也太晃了,奴婢手拙......”
“很好了。”顧瑾之笑道,“至少比剛剛整齊多了,還有只金簪。多謝你,這樣我出門也不顯得突兀。”
代荷就笑。
顧瑾之的馬車,從午門進宮。
代荷留在午門外。
顧瑾之的馬車,就一路到了乾清宮門口。
四月初的夜。沒有月光。乾清宮門口,點滿了明亮的宮燈。氤氳紅光匝在光潔透明的丹墀上,泛出料峭薄寒,更添夜深露重,夜空寂寥。
明明擠滿了,乾清宮卻寂靜無聲。
顧瑾之進來,第一眼就看到了朱仲鈞。
他臉上有些許胡渣,眼底的陰影濃郁,眼睛卻精明。毫無半點倦態。想到他兩日兩夜未歇息,如今硬撐著,只怕心里已經累極,顧瑾之生出不舍。
她沖丈夫點點頭,挪腳像他走了過去。
朱仲鈞卻快一步,往顧瑾之走過來。
他指點顧瑾之:“太后和皇后在那邊......”
皇帝寢殿的外間。已經分成了兩撥。
廬陽王和大臣們坐了一邊,太后和皇后等內眷坐了一邊。
顧瑾之點點頭,往太后那邊去了。
朱仲鈞陪在她身邊。
他們腳步極輕。
“母后......”顧瑾之上前給太后行禮。恭敬喊了聲母后。
母后微微頷首。
她、皇后和其他幾位妃子,就沒有朱仲鈞這么好的狀態。她們都是疲憊至極,似乎只剩下一口氣支撐著,否則就要倒下。
坐在椅子上,也是坐不住的。
顧瑾之又給皇后行禮。
剛剛行禮畢,寢殿的門打開,太子和晉王走了出來。
兄弟倆皆是面目淚痕。
向梁跟在他們身后,又宣了顧延韜等五位閣老進內殿。
太后趁機把晉王和太子叫到了跟前。
“皇上說了什么?”她問太子和晉王,目光卻是看著晉王。這是沒指望太子會回答。
不成想,太子卻哇的一聲哭了。
他這么大的人。哭起來是很滲人的。
“父皇說,以后江山就托付給兒臣,讓兒臣照顧好兄弟、皇祖母和母后......”太子哭著說。
他這么一哭。大家都要跟著哭。
一時間,大家悉悉索索抽噎起來。
太后也沒心情再問太子什么。
她臉色慘白,幾乎搖搖欲墜。
朱仲鈞攙扶住了她,低聲道:“母后,您先去歇歇。這是有咱們呢。”
太后搖搖頭。
朱仲鈞只得將她攙扶到外間梢間臨窗的炕上斜倚半躺著。
皇后和德妃、蘇嬪等人皆上前服侍。
顧延韜等人進去,卻是很久沒有出來。
太子和晉王進入寢殿,不過一刻鐘。
而顧延韜等五人,一刻鐘、半個時辰,眼瞧著就快一個時辰了,仍是未出來。
外面的自鳴鐘滴滴答答,已經到了子時。
夜,真的很深了。
別說內宮這些女人,就是其他五位未進去的大臣,也同樣疲憊。
突然,一個內眷哐當一聲,倒了下去,把椅子也弄翻了。
她是皇帝的馮貴人。
她暈倒了。
皇后厭惡看了馮貴人一眼,然后對幾個內侍招呼道:“將馮貴人帶下去!”
這馮貴人,趕在此刻暈倒,她以后大概只能在冷宮度過了,皇后是不會放過她的。
這么一亂,就有人趁機悄悄低語幾聲。
朱仲鈞也趁機問顧瑾之:“彤彤安頓好了嗎?”
“交給乳娘了。”顧瑾之也低聲回答他,“彤彤已經學會了吃羊乳。若是我不在家,乳娘知道喂她羊乳......”
朱仲鈞點點頭。
他只關心彤彤,其他的就沒有了。
他們夫妻偷偷交頭接耳的時候,寢殿大門重重吱呀一聲,碾過了縫隙,打開來。
顧延韜等五位閣老走了出去。
特別是顧延韜。
他袖底。好似藏了卷黃絹。
太子就緊緊盯著顧延韜。
他生怕這個關頭再出錯。
顧延韜冷漠,不和太子對視。
向梁朝內眷這邊走了過來:“陛下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進殿說話......”
皇后和太子,不約而同看了眼德妃。
德妃也是累到了極致的。她心里沒有其他想法,所以此刻也提不起精神來。皇后和太子這么快速又兇狠的一眼,德妃根本沒有留意到。
她和皇后,左右攙扶了太后。
這么一亂,顧瑾之又趁機問朱仲鈞:“叫我來做什么。難不成要我看病?”
朱仲鈞搖搖頭。
他聲音輕微:“圣上想見見你,只讓你來,沒說讓你看病......”
顧瑾之眉頭輕蹙。
這個瞬間,她居然想到了之前的事。
鼻端似乎還記得起那支臘梅的清香。
那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皇帝送給顧瑾之的。
她想拉一拉朱仲鈞的手。
朱仲鈞似乎了解她這個意圖,他的手在寬大衣袖的遮掩下,不著痕跡探了過來,緊緊包裹住了顧瑾之的手。
顧瑾之這才知道,他掌心一層薄汗。
他重重捏了捏。似在告訴顧瑾之不必擔心,一切有他。
然后,他又松開,手收了出去。
顧瑾之的手,被沾上了那層薄汗,倏然失去了溫熱。涼氣涌上了。
她好半晌才將手掌藏在袖底。
這滿大殿的人,都是正裝,只有顧瑾之穿著杏色褙子。梳了低髻,一副家常打扮。她從進宮到現在,已經兩個時辰了,還未輪到她面圣。
她明明有足夠的時間更衣的。
不知道劉術到底著急什么。
太后和皇后這么一進去,卻是兩個時辰沒有再出來。
其他人還好,太子急了。
皇帝見他和晉王的時間是最短的。
反而,見大臣們和太后、皇后的時間,都比他長多了。
已經到了丑初一刻。
顧瑾之也感覺自己坐不住了。
她前夜未睡。
昨天白日又幫著大哥那邊鬧騰,人是很累的。昨天黃昏時打算睡一會兒,又被胡婕攪合了。到現在為止。她已經快兩天一夜未合眼。
她也終于理解其他人的痛苦了。
他們比她多待了兩天。
此刻,他們只怕是累得很眼皮打架吧?
顧瑾之身子晃了下,朱仲鈞眼明手快。緊緊攙扶住了她。
“很困吧?”他悄聲問顧瑾之。
顧瑾之強撐說句:“還好。”她重新正了正精神,推開朱仲鈞的手,坐正了身子。
“再忍忍。”朱仲鈞道,“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這是假話。
皇帝要么死,要么徹底活過來。若是他不死又活不成,就這么拖著,大家都是跟著他拖。顧瑾之既非大臣,又非內眷,此刻跟著吃這種苦頭,她心里挺無奈的。
“我沒事。”顧瑾之再次道。
她的聲音也極輕。
大約到了丑時三刻,太后和皇后、德妃終于出來。
太子迎上了,要攙扶太后。
太后也搭了太子的手。
這個舉動,是毫無它意的,太子卻以為這是太后對他的肯定,心里松了幾分。但是,他到底不放心,仍是往寢殿里看。
他把太后攙扶坐下,就起身往大臣那邊去了。
朱仲鈞趁機上前,服侍太后,然后問她:“母后,怎么進去這么久?”
他想,皇帝應該不都是在說話。
太后微微嘆了口氣,道:“哀家進去,皇帝想看看咱們,卻睡著了。哀家和皇后、德妃等了兩個時辰,他才醒......”
朱仲鈞微頓。
德妃滿臉痛色。
皇后卻隱隱透出了幾分愉悅。
就在這時,皇后開始留眼淚和鼻涕。
在乾清宮等待這段日子,皇后時常離開回趟坤寧宮。每次都是這個癥狀。
只有朱仲鈞知道,皇后這時煙癮發作。
這時,她的手微抖,眼淚控制不住,上前對太后道:“母后,臣妾回趟坤寧宮......”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太后看著有點奇怪。
但是她的心思,根本再皇后身上,只是點點頭,并未多想。
太后和皇后、德妃出來之后,另外五名大臣也進了寢殿。
如今沒有進去的,就只剩下朱仲鈞和顧瑾之了。
顧瑾之看了眼朱仲鈞。
若是他們最后見皇帝......
將來太子會不會猜疑他們夫妻?
她心里恍恍惚惚就忐忑起來,睡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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