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九章 來因

寂靜的寢殿之中,明燎的笑聲格外突兀。他幾乎是在姜云耳邊呢喃:“君、臣?”

“你是徐太傅的學生,還是東宮的太子妃?”明燎的凌厲一如往常,身為大雍的太子,他一貫直指核心,“姜云,你要成為誰?”

明燎身量頎長,比姜云高出不少,她不得不揚起臉,才能對上他的目光。姜云神色沉穩,沒有被他突然地轉變驚動。明燎的容貌氣度遠非常人能比,但在如斯場合中,他溫和得令人心悸。

然而姜云也不是尋常女子,她平平靜靜地回答:“我已經是外祖的學生,也已經是您的太子妃。”她的言談舉止皆成風儀,正襯一身通透與明媚,“出身,來路,親友,師長,我無從選擇。”

“陰差陽錯與您重逢,也不過是不得已的幸運。”姜云不忌吐露實情,從她的聲音里,聽不出半點遲疑,“姜云生在泥沼,始終孑然一身,走到哪里,就是誰。”

明燎眸底的探尋之意愈發明顯,而姜云也并不介意。她迎著他的目光緩緩說道:“我無從選擇。陵陽侯府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而外祖愿意接納我這個多余的人。所以,我做了他的學生。”

姜云身具江南獨有的風韻,眉眼一彎有如春水。她低眉順眼地嘆道:“姜云做不做得成太子妃,不該是殿下說了算?”

明燎終于將周身的鋒芒稍稍收斂,一字一頓地稱贊道:“膽子不小。”

姜云不語凝眉。

兩人這一番對話,聽上去就不簡單,實際也的確是句句有深意。明燎地位不穩,滿朝上下避之不及。在朝中盤根錯節,卻選擇急流勇退的徐太傅,竟然會在此時與明燎來信,這本就是一個不合理的動作。

他只是為了突然臨門的聯姻?

對此,兩人都沒有萬全的把握。他們皆有不該宣之于口的秘密,從不會放輕警惕與防備。

明燎想知道,姜云與徐家是否有著某些默契。姜云把握不到信中的內容,卻必須盡力打消他的懷疑。

她也在隱晦地告訴明燎,徐家與她同屬一心。與他,自然也是。姜云希望明燎接納她,承認她,不吝將徐家作為籌碼。

氣氛忽然凝滯,直到姜云溫柔地問:“料來明日的章程也不簡單,不如早些休息?”

她像一個溫順的妻子,主動捉住明燎的袖角:“姜云冒昧,請殿下安寢。”

明燎沒有拒絕,姜云便親自為他更衣。除了外袍之后,她的手指牽上明燎的里衣,明燎卻忽然將衣角自姜云手中抽離。

“太子妃今日累了,不必為孤費心。”

他自顧地坐在案前,隨意撿了一本掩在角落的書:“睡吧。”

姜云慶幸她有讀書的習慣……不至于讓一國太子在人前翻閱春宮圖。她看得出來,明燎此舉不為讀書,只是需要一個不與她親近的理由。

才一天而已。她很快整理好心情,褪下外袍,合衣躺在錦被里。明燎武功深厚,姜云的目光逃不過他的敏銳感知。即使不曾回頭,他也知道這個女人在做什么。

姜云儼然已將眸子瞇成一條線,幾乎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背影,然而她自以為謹慎的舉動,在明燎面前無所遁形。

不過他并沒有放在心里,因為,他很快就吹熄了燈。

殿中自然不會只有這一處燭火,不過入夜之后,在如此寬敞的寢殿里,只有最鄰近幾盞燈能夠用以照明。

渺遠的明燈乘風搖曳,姜云眼前只剩下一片昏沉的剪影。燭影搖紅,她循著目光所指找到明燎,她沒有移過神,他也不曾動過身。

夜色在平常又不平常的靜謐中漸漸加深,明燎忽然打破沉寂:“轉身。”

姜云不曾反應過來,卻下意識地聽從他的命令。最后一絲燭光隨著這個動作在她的眼底消散,直到徹底陷入夜幕,姜云才顧得上思索明燎此言之意。

她嫁入東宮是為沖喜。太子明燎,患了急癥。

仗著他看不見,姜云死死抓著厚實的棉被。他可是當真身有嚴疾?

明燎方才的聲音聽著與往日并無不同,但想必即使病重,他也是能忍則忍,不會輕易表現出來。

夜色深沉,又有羅帳阻隔,就算睜大雙眼,也不可能看清他的身形。何必特意要求她避這個嫌,以至于將真相點明?

她直覺這里面有些異樣。京中對明燎的病傳得很是玄乎,在此之前,姜云其實并不相信。他們說得哪里是生病,那樣子分明是中了邪!

但明燎在隱瞞什么?他究竟怎么了?

這一天一夜的經歷如同亂麻,緊緊纏繞在她的周身。陰謀,試探,黨爭,但有一步踏錯,可能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今日見過的所有人,說過的所有話,盡數涌入姜云的腦海。她累了,但明燎的病情使她夜不能寐。她被迫在心頭重走皇城路,思緒忽然回到水鄉福地。

她的外祖聽說陵陽侯府的打算,一生淡泊的人,在她回京前的那段日子里,翻來覆去地把狠心絕情的姜勵罵了一遍又一遍。

見姜云滿不在乎,老太傅再也顧不得君子氣度。他死死抓著姜云的手,自喉中擠出幾個字:“你到底懂不懂輕重。”

姜云輕笑著勸他:“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再說,哪里不比陵陽侯府強?”

是如何哄好的來著……姜云竟記不清了。她只記得一連好多天,大雍的文人表率,天下士子共同景仰的徐太傅,一見她就吹胡子瞪眼,活像個老小孩一般。

她忍不住無聲一嘆。外祖自逐于江南,是整個大雍的損失。

兩代帝師,弟子千人,姜云若不愿嫁入東宮,以徐太傅的超然地位,總有辦法為她周旋。但姜云從容地告訴她最親的外祖:“我愿意。”

她知道老太傅與太子關系匪淺,也曾數度聽他盛贊太子的胸懷與天資。姜云生在侯門,無力掌控自己的婚事,嫁給誰,對她而言,沒有什么不同。

選擇危難中的太子,她圖得當然不是太子妃的虛名。姜云想做嚴冬中的烈火,做雪中送炭的謀臣。

她想堂堂正正地請徐太傅回到京城,讓他血脈里的風骨成為大雍的文名。

她早就打定主意輔佐太子,更何況,他還是她失而復得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