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十一章 黑手

明燎手上力如千鈞,把姜云死死困在原地。她倔強地揚著頭,一字一頓地重復道:“不可能。”

她的外祖怎么可能會把她推上風口浪尖!

與她對視的明燎,竟覺得她有些可憐。姜云的心性、容貌皆數上乘,她卓然立于風云之巔,將同代女子甩在身后。

即使挑剔如太子殿下,也不得不承認,姜云的膽魄和手腕實在不凡。莫說各家的閨秀,就是同輩男兒里,也未必能數出幾個人,有姜云一般的襟懷。

但是,這樣的人偏偏選不了自己的路。

他眉眼含笑,氣氛陡轉:”你當真以為,姜勵把你送進東宮,只是一個偶然?”

姜云的驚與怒猝然崩散,明燎話音未落,她就領悟到其中深意。在三五息的沉靜之后,姜云把頭轉向一邊:“外祖,也修佛法。”

她不信。縱然姜云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也像極了正無措、失意的人,但明燎沒有找到最該有的模樣。

遭至親之人隱瞞,算計,甚至背叛,姜云的反應,只不過是簡簡單單地避開他的目光——而這不代表她在逃避。

明燎已經發現,姜云固然性情堅定,但在他面前,卻表現得如同閱歷尚淺的小姑娘一般。她不曾迷失,也不曾出錯,但正是因此,明燎才更加在意她情不自禁流露的嬌怯。

在他的記憶里,他與姜云并無交集。

明燎強硬地扳直姜云的臉,逼她與他對視:“豈止,徐太傅何事不精。你應當記得,他早年與護國寺諸僧的一番激辯,被國子監引為經典,以此事連考三年。”

姜云的確記得。彼時她只有六歲,尚不曾學過佛法,但此事乃傳揚一時的佳話,不止高僧名士奉為美談,連酒肆茶樓里的說書先生,也時不時與閑客們講上幾遍。

國子監不授禪經,但也以此事為題,令學生們吟詩作傳。一眾才子各書其道,以不同的視角將之記載。

他們的辯論之地,甚至被當作雅苑。許多文人墨客紛紛造訪,分明不曾親眼目睹,卻偏要乘著興留下詩篇。

姜云不止記得當年的盛景,還記得此事的收梢,與明燎也有關。

徐太傅為明燎授課時,半閑談半考校地提過此事,而明燎的回答耐人尋味。

“倘天下學子皆為太傅記文作詩,則天下學子皆因太傅揚名后世。”

明燎是贊老師大才,更是嘲諷那強行堆砌的詩興。或許他們走到終年,一生成就也不過是,為徐太傅的美名,添了塊平平無奇的磚。

徐太傅必將青史留名,而這些人,最終將成為“當世共敬仰”的一份子。

正是在明燎此言之后,這一陣奇特的逸興雅風,才漸漸平息,又漸漸消弭。

如今少有人再談此事,但姜云熟悉內情,想起來一個外人不知的細節。

她的外祖也曾是擲果盈車的人。大族子弟,名盛一時。姜云曾聽一些長輩提過,說徐太傅年輕時,性子傲得像西域進貢的孔雀。

這些事對姜云而言太過遙遠,莫說她,她的母親也沒見過。但老太傅偶爾會表露出當年的影子,比如,他自作主張地和護國寺的主持打了個賭。

“大師勝了,我為大師重修佛塔,我勝了,大師也應我一件事?”

“佛法由心,施主不該以此為局。”

“大師勝我,自可當我不曾說過。”

姜云沒想到徐太傅也有不講理的時候,他聽聞之后朗笑開懷,把不為人知的故事告訴她。

“總不好貪佛祖的香油錢,大師欠我一諾,記得日后來還。”

他很快致仕出京,這句玩笑,自然也不曾成真。

姜云知道明燎想說什么,但她細思之下仍在反駁:“出家人不打誑語,主持大師慈悲為懷,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

明燎道:“你已經在尋找佐證。姜云,你很清楚,徐太傅做得出,也做得到。”

姜云長嘆:“殿下,外祖若心在朝堂,又何必等到今日?”她的外祖費盡口舌,要勸她回心轉意,怎么會親手將她推向京城。

“孤此前告訴過你,凡事皆可直言不諱。”明燎也不放手,攬著姜云坐在一旁,“看來在太子妃心中,東宮與死局無異。”

姜云無言,她只覺明燎的指責沒有道理。這還不算直言不諱?

她言下之意,的確如明燎所說一般。徐家若想再度入朝,或是外祖不想離京,當年便可設計送姜云嫁入東宮。

何必等到明燎失勢,自身難保之時。

明燎之意也不在責備,他提了另一個問題:“聽說,陵陽侯府送你南下,也是因為批命?”

姜云的手在一瞬間攥緊。

明燎不打算給她喘息的機會,三言兩語道破真相:“徐太傅教你七年,等你七年,他將你當作至親,但,可曾把你當成一個女人?”

他殘忍地給姜云最后一擊:“你學的是謀略,是兵法。太傅曾教給陛下,教給孤的東西,如今也教給了你。你是他的后輩之中,唯一能接近孤的人。”

明燎冷聲說道:“你是個聰明人,但你知道得太少。”

屬于太子的封芒盡數顯露,他終于不再遮掩:“十年前,你做不了太子妃,太傅也不愿你成為太子妃。姜云,只有在如今的局面下,他才會打這個主意。”

回京之前,姜云并不關心時局。她對朝中的了解和把握,大部分來自姜勵。陵陽侯府行事張揚,聽得多了,自然有所領會。

明燎之言幾乎將她的判斷全部推翻,但姜云確信,他所暗示的東西,恐怕整個京城,沒有一個人看透。

僅從眼下而論,雖然明燎說得合理又驚人,但她仍不能完全相信。

姜云沒有查證的機會,深究下去沒有意義。明燎也有如是之想,打算便到此為止。

“回門禮已經備好,若你有其他打算,就自己去操持。”他起身緩步向外走,留下一句頗顯意趣的話,明燎似乎很期待姜云回到陵陽侯府的場面。

顯然,他今夜不會回來。姜云對此早有準備,卻反常地出聲攔下明燎:“外祖把我當作男兒教養,殿下似乎也不曾將我視作太子妃。”

她沒有上前,保持在一個無需抬頭就能看清明燎的距離上。

“朝中議論紛紛,而您始終不曾放在心上。姜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您甚至像穩操勝券的樣子。

“您想告訴我,外祖也是看破此事,才會苦心籌謀,讓我嫁給您。

“夫妻一體,我不愿成為殿下的拖累。您說我知道得太少,那可愿告訴姜云,陛下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