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四十章 相識

姜云笑道:“將軍意下如何?”

賀周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幾番異變的余波至今未歇,你如此不知收斂,當真不怕引火燒身?”

他的意思姜云明白,然而她只平靜又溫婉地嘆了一聲:“將軍何必明知故問。”

她和賀周的處境并無不同,在此事上,他們都是明燎用以迷惑旁人的工具。倘若群臣認為東宮一系內外交困,竟打起徐太傅的主意,這場戲才算真正演到深處。

賀周沉默片刻,低聲問道:“七年前發生過什么?”

他的聲音略顯沙啞,更隱含著些許滄桑。二十出頭的年紀,賀周卻已經看遍浮沉。他身上刻滿名將名臣的烙印,仿佛提前步入史冊。興衰,榮辱,功名,一個人能在官場上見過、經歷過的事,在賀周身上都能找出痕跡。

他用了二十多年走完別人一生的路,卻仍然不了解朝堂。

明燎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姜云又憑什么信任明燎?

清潤的茶給姜云添了三分底氣,她竟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賀周皺起眉,姜云繼續說:“我以為我知道,但此事和我所知又好似截然不同。賀將軍,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

她灌了一大口熱茶才道:“至少你現在知道,殿下性情大變和江南舞弊案有關。而我甚至無法確定,我見過的究竟是誰。”

在她心里,明燎永遠是仗節死義、以身蹈火的俠士、義士,他是姜云十七年人生中最亮眼的一道光。那時的姜云初到江南,在陵陽侯府長大的她渾身是刺。十歲的姜云眼中沒有善人,是明燎讓她相信,原來舍生取義不是笑話。

但她的所見所知與事實大相徑庭,她不知明燎是何時變了樣子,更不知這件事中,他是否也在做戲。

賀周久久無言,姜云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最終,她挑挑揀揀地說了些似乎不假的事。

“成越曾拜訪徐家,外祖對他說,淺水難棲蛟龍,勸他進京,考狀元。”

她合上眼,陷入回憶中。

“求見外祖的士子不少,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執著。徐家門下文豪無數,能得外祖哪一位學生、子侄的青眼,對這些士子來說已然足夠。成越卻是最特別的一個,他枯等十日,非要見到外祖不可。

“徐家從不拒客,倘若來人真有才華,他的文章一定能遞到外祖面前。只是當時,他并不在家中。”

賀周算了算時日,似乎想到了什么。

姜云笑著說:“我初到江南,外祖帶我去了幾處古地。”

原來如此。賀周的視線從姜云身上掠過,對她的了解更添幾分。姜云如今輕描淡寫,卻也難說當初是何種模樣。散心往往意味著苦痛,背負著沉重過往,她倒也走了出來。

姜云輕輕彎起眉眼:“賀將軍的安慰未免太過含蓄。”

賀周心仁,明明一身血氣的人,竟有如此柔軟的目光。而他淡淡地移開眼,只當沒聽見姜云的話。

姜云也不見尷尬,她伸手理了理碎發,將往事娓娓道來:“成越一直等到外祖回家,適逢其會,我便也見到了他。”

“他請外祖救江南學子。外祖說此事關系重大,唯一的解決之法,就是進京。”

賀周靜靜聽著,至此才問:“徐太傅拒絕了?”

姜云搖頭道:“外祖承諾,保他安全面圣。”

倒很像他會做的事。賀周難免憶起從前,身為明燎的伴讀,他和徐太傅有半師之誼,對徐太傅的了解比旁人更深。

他的門人遍及朝野,自有辦法護住成越。

賀周忽然想到另一樁事。成越是玉州解元,也是那年會試的頭名,的確身負狀元才。若無這場舞弊案,他也該有個好前程。

姜云在賀周眼里看到遺憾,也忍不住深深一嘆:“我們都未曾想到成越如此剛烈。殿試伸冤,本就是賭上身家性命之事,可一旦查明真相,就是彌天之大功。若他有意仕途,不該放棄這個機會。”

她感慨道:“我當初以為,他是怕事情不能引起陛下重視,無法為朋友報仇,才選了這一條路。”

這個朋友是誰不言而喻,賀周聞聲坐直。

“我只見過……殿下一面。成越進京之前我欲相送,親眼看到他為成越擋了一劍。”

賀周的臉色瞬間變沉。

姜云卻有幾分不確定:“至少我見到的是這樣。殿下應當沒有看清我,我抵達成越落腳之處時,只看見殿下倒下,隨后刺客被徐家的護衛誅殺……如今想來,以成越的烈性,為何會讓殿下相救。”

但彼時姜云年紀尚小,身子又弱,那些刀光劍影,她著實看不真切。

“殿下的身手比你想象中要強得多,面臨突如其來的刺殺尚且毫發無傷。在場之人能護住你,怎么可能讓刺客傷到殿下。”

賀周一言道破最大的破綻,這件事的確不合理,可明燎重傷是事實。他的嘴唇幾乎牽成一條線,有磅礴的殺意將發。

“殿下受了重傷,我建議他們到徐家休養,成越卻說,他前途渺渺,或許會有一程死路。外祖助他,他感激不盡,無顏將徐家牽扯更深。

“三日后,我收到一封信。信中寫道,雖然請了名醫,可成越的朋友仍在三天后去世。他不想累及更多人,就不再上門辭行。祝我一生順遂,與他沒有再見之期。”

賀周深深合上眼。如今來看,這件事的怪異之處實在太多。當今世上最關心明燎的兩個人都在這里,可他們對明燎的秘密一無所知。

姜云緩緩說道:“殿下不記得我,也不知道我親眼目睹了那場刺殺。我與成越分別時,殿下尚在昏迷之中。隨著成越的離開,這件事已成為永久的謎團。”

他隱瞞了姜云的出現,又是為何?

賀周沉聲道:“此事莫再深究。”他說著勸告的話,周身卻蘊起無限殺機,“他不想說的事,即使是你我也不該打聽。”

姜云失笑:“在殿下心里,我豈能與賀將軍相提并論?”

不該,不是不能。賀周和姜云對視一眼,兩人面上都有幾分自嘲,又同時化作堅定。

他們都沒有放棄的打算。

一恍,又是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