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

第二百一十六章 秘密

車輪滾滾,在郊外小路上奔馳而過。

透過被風吹起的車簾,能看到外邊陰沉的天空,映照著地上新冒頭的草葉愈發濃綠。

陰云滾滾,三月春雷乍起。

“小姐,下雨了。”百靈掀起車窗簾子探頭瞧了瞧。

豆蔻年華的少女已經褪去了青澀與稚嫩,銀盤般的臉龐銀白皎潔,討喜富態。

安若瀾將目光從窗外的景致上收回,淡淡頷首:“盡量在雨大起來前趕到田莊。”

百靈低聲應了,挽了車簾讓車夫加快車速。

只聽一聲嘹亮的吆喝,噠噠的馬蹄聲愈發急促,車廂也搖晃地愈發劇烈。

安若瀾垂下眼,不覺陷入沉思。

昨日,她收到了一封信,一個她幾乎要遺忘的人寫來的信。

李嬤嬤,這個在生母身邊伺候了一輩子的老嬤嬤,若不是這封突如其來的信,她恐怕早已不記得還有這么個人了。

當初李嬤嬤犯錯,被趕離了侯府,之后就不知去向,早兩年她有過耳聞,聽說李嬤嬤是回了孟國府,孟老夫憐憫她,將她送到了孟家在郊外的田莊頤養天年,而在那之后,她就再沒有聽過李嬤嬤的消息。

如今回想起來,她只還記得李嬤嬤那一雙陰鷙精明的眼睛。

她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當初對自己記恨不已的人,會在行將就木之際,哀求她趕去見她一面。

李嬤嬤在信上說,她有一個深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在臨死之前,她想贖罪。

贖罪兩個字勾起了她的好奇與疑惑,于是沒有猶豫。她向嗣母請了允許,帶著百靈驅車趕往田莊。

一路上,心情沒來由得沉重,就像天空一樣飄著黑壓壓的烏云。

嘩啦啦——

在一片電閃雷鳴之中,一行人終究是沒能在暴雨來臨前趕到孟家田莊,大雨就像瓢潑似的嘩啦啦傾倒了下來,沖刷著整個世界。

馬車不得不冒著大雨前進。雨大路滑。加上陷阱泥坑,路上耽誤了不少時間,等到一行人到達田莊。已是比預期的多花了一個時辰。

幾乎是馬車一停下,安若瀾就披上了蓑衣,百靈替她撐起傘,主仆兩人一起下了馬車。踩著泥濘的路進了莊子大門。

有看管田莊的仆婦上前迎接,一進門。安若瀾就問道:“李嬤嬤住哪個屋子?”

出來迎接的是一個年輕的媳婦子,聞言知曉她心急著見人,便躬身道:“奴婢姓姜,見過小姐。李嬤嬤現就在里面的偏房躺著,小姐這邊走。”

安若瀾由百靈服侍著除去蓑衣,頷首道:“還請姜大嫂帶路。”

姜氏垂眉低首應了。引著她往里走。

天色很暗,盡管正是午后。屋里也都點著燈,姜氏提著燈,安若瀾跟在她身后,老舊的莊子在陰雨天顯得有些陰沉,兩人穿過堂屋,走上回廊,往里走了好一陣才到了李嬤嬤住的屋子。

“就是這了。”姜氏停下腳步,拿眼偷瞧她一眼。

安若瀾微微頷首示意,禮貌道:“有勞。”卻并不推門進去。

方才過來的路上,她已經問清了情況,知曉李嬤嬤是郁結于心,才會一病不起,雖然現在看著挺精神,但恐怕是回光返照。

姜氏說李嬤嬤前段日子看著就快不行了,只是一直吊著口氣,才撐到了現在,說罷,還頗為感慨地嘆了口氣。

站在房門前,安若瀾心中愈發沉重,她猜想李嬤嬤是為了見她一面,才會強撐著一口氣等到現在,只是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讓她這般執著?

懷著滿心的凝重,她抬手扶上眼前沉重老舊的房門,只是不等她使力,門就從里面被拉了開來。

看到出現在門后的人,安若瀾下意識皺起眉,“你怎么會在這里?”

沒錯,門內的人正是安若嫻。

年滿十歲的安若嫻已不再是當年初入侯府的小丫頭,初顯風華的她明艷甜美,眉眼間像極了安世延,出塵絕色。

她也不再似以往那般魯莽沖動,沉不住氣,時間在她身上沉淀出了優雅與文靜,她被教養成了真正的大家閨秀,從她的衣著打扮,言行舉止可以看出,孟氏在她身上花了不少精力心思,這是以往在安若瀾身上不曾有過的事情。

知道彼此合不來,這四年間,兩姐妹可說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必要,兩人平日里基本上不會見面,然而此刻,安若嫻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這讓安若瀾心底不禁生起了不祥的預感,直覺這一趟是白跑了。

相比起她的憂慮,安若嫻卻是笑得甜美純真,眼帶悲哀凄楚,輕聲道:“瀾姐姐來的正是時候,李嬤嬤方才還急著要見您呢。”

柔順恭和的語氣,一顰一笑,都像極了孟氏。

安若瀾沒來由地覺得膈應,淡淡點了點頭,越過她進了房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安若嫻驀地因沉下臉,眼底盡是恨意與嘲諷。

屋子的擺設很簡單,除了一張黑漆白紗的木床,旁的就只有一張小方桌,兩個凳子,一個盆架子,并一個大木箱子,進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頂床架子,透過打著補丁的紗帳,能隱約看到床里躺著的人。

安若瀾走到床旁,低低喚了一聲:“李嬤嬤。”

垂眼看去,那個有著陰沉眸子的老人就躺在床上,氣息微弱,臉泛紅光,記憶中高大結實的身體,如今瘦成了一把干柴,只比竹竿大不了多少,躺在被子里,幾乎看不到人。

李嬤嬤原本閉著眼,聽見聲音猛就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眼里,已經看不到一絲生氣。

姜氏說的沒錯,這確實是回光返照的模樣。

她一時沒有認出安若瀾來,怔了怔才抬起手。啞聲道:“六小姐?”

安若瀾在床邊的繡墩上坐下來,頷首:“是我。”

“六小姐……”李嬤嬤又喚了一聲,抬起干枯的手,眼角滲出淚來,但她已經沒有多少眼淚,只一會,眼角就干了。

安若瀾頓了頓。還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您還有什么心愿未了,就盡管說吧。”

倒不是對李嬤嬤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對一個將死之人最后的憐憫。

李嬤嬤已經流不出眼淚。只紅著眼,啞聲道:“老婆子自知做錯了很多事,不敢再有什么要求,奴婢只是想……”

“李嬤嬤。你別這樣說,你伺候了母親大半輩子。一直盡心盡力,你的忠心,大家都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不然母親也不會在聽到你病重的消息后悲傷過度病倒在床了,若非如此,母親早就來看你了。”

安若嫻打斷李嬤嬤的話。按了按眼角,口氣情真意切。

安若瀾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今早去給祖母請安時。她還見過她的生母,如今的五嬸一面,那氣色紅潤的樣子肯定不像是病了。就是出門前,她也并未聽說五嬸身體有任何不適。

安若嫻是在撒謊。

眸色微沉,愈發覺得安若嫻突然出現在田莊這件事并不簡單。

要知道這是孟國府名下的產業,除了孟家人,就只有五嬸知道這里,她還是因為孟國府派了車夫送她,才能趕到這里。

安若嫻能輕易找到這里,毫無疑問是五嬸尋了人替她指路,只是她為何要對李嬤嬤這個將死之人撒謊,這是否跟李嬤嬤心中提到的事有關?

種種猜疑閃過心頭,安若瀾靜觀其變。

李嬤嬤緩慢地轉動眼珠,深深望了安若嫻一眼,又望向安若瀾,她艱難地張了張嘴,似是要說什么,最終卻沒有說出口,而是道:“奴婢以前做錯了很多事,對不起六小姐,希望六小姐不要記恨奴婢,不然奴婢走都走不安穩。”

“您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安若瀾雙唇緊抿,顯然不信只是這么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她沒有看到,站在她身后的安若嫻不斷朝著李嬤嬤使眼色。

李嬤嬤緩緩閉上眼,枯瘦的五指抓緊被角,腦海中不斷回蕩著在安若瀾進門前,安若嫻跟她說的那番話。

“母親一直記掛著嬤嬤,只是祖母不讓母親來看望你。”

“聽說嬤嬤病重,母親當場就昏了過去。”

“母親哭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若不是父親攔著,她定要跑來看你,我不忍母親病中跋涉,是以才替母親過來看望你。”

“嬤嬤,你別怪母親,當年也是祖母逼她,她才不得已將你趕出侯府的,你要知道,若是不這樣做,你根本活不到現在。”

一字字一句句,都飽含關懷深情,可盡管言辭懇切,她還是聽得出真假,她還記得當年無意間看到的,夫人眼底的厭惡。

其實一看六小姐的神色,她就已經很清楚,一切都是謊言,但那又如何?不管夫人對她如何狠心,她都不忍心讓夫人難過。

那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

原本下定決心,將當年的一切告訴六小姐,好問心無愧地走,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只能再次將那個讓她不得安心的秘密藏在心底,帶進墳墓。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全身的力氣好似在方才用盡了一般,李嬤嬤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掙扎著,哆嗦著雙唇,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吐出一句顫抖不已的話,“六小姐,奴婢對不起您,您不要怪夫人,都是奴婢的錯,您……”

最后一句話沒有說完,一口氣沒有喘上來,她兩眼一翻,手重重落在了被褥上。

死不瞑目。

安若瀾怔愣住,安若嫻暗暗松了口氣,心想總算沒有壞了母親的事。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兩位小姐快外面請,當心過了壞氣,污了眼睛。”姜氏合著手念叨兩聲,忙拉著安若瀾與安若嫻退出了李嬤嬤的屋子。

姜氏叫了粗使婆子來給李嬤嬤收斂尸身,安若瀾坐在堂屋里,聽著屋外轟鳴的雷聲,嘩啦的雨聲,看著進進出出忙里忙外的仆婦,半天回不過神來。

安若嫻擠出幾滴眼淚,輕聲道:“瀾姐姐,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您就信了李嬤嬤的話,別再與母親置氣了,都四年了,當初母親也不是有意要出繼您的……”

“閉嘴。”不待她說完,安若瀾冷冷吐出兩個字。

安若嫻一噎,默默閉了嘴。

望著屋外黑沉沉的天空,安若瀾目光幽深。

李嬤嬤在信中所說的,那個深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