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妙錦傳

第八回 嵩山寺苦命女得名 浮生殿幻世圖預言

第八回嵩山寺苦命女得名浮生殿幻世圖預言

第八回嵩山寺苦命女得名浮生殿幻世圖預言

書接上回。

眾人入了極樂殿。

且說這殿閣,金磚鋪地,自西向東,共有十一根楹柱拔地而起,自南至北,如廝四排擎頂。居中四楹,上貼赤金葉。仰望上頭,梁為沉香木,接連金絲榆。定睛之處,只見澈藍的穹頂上繪著一簇簇點了銀蕊的優曇婆羅花,移步之間,可見那花朵之中乍現靈光,亦真亦幻,美妙絕倫。穹頂正中的藻井通徑約有九尺,向上深陷三尺,內繪佛光普照象,四周繪著黑、白、黃、紅、綠五只示有五種寓象的大鵬金翅鳥。

此境本已令人稱奇,然待眾人朝大殿正中的墻壁望去,更是驚了五官。

那壁上本是一幅《天王送子圖》。乍一看,圖中故事與別處寺中所繪畫境無異。凝神之間,卻可見那上面并非凡功筆觸,所用材料皆非尋常之物——那墻壁乃是用金絲楠木鑿了隼卯,并排咬合鋪就而成。而那《天王送子圖》則是依照畫者的筆觸復雕了一遍,每根線條兀作隆起,且用朱砂混了些許金粉漆就成圖。旋足觀望間,那圖上的人物總有金光閃過,仿若說話間就要翩然飛出畫壁而來。

那住持“惠復”和尚身為這寺院的主人,自然也少不了一番解說,其言繪聲繪色,眾來客也聽得神思入境。一行人等繞殿觀摩,贊的贊,嘆的嘆,問的問,拜的拜。

其間,只見那相士袁珙手指壁畫,笑眉笑眼地提醒景清夫婦說:“二位,欲想求續香火,此時不拜更待何時?”說著,便往惠復面前指引。

景清夫婦聽了這話,又望了一眼那惠復住持。

惠復上前笑應:“二位,且拜無妨。我寺并無戒條陳規可忌,誠然即可。”說話間,他已伸手將二人引至了畫中的“天王”像前,并從前方的香案上捧起香盒送至二人面前,其余人等則個個笑眼欣眉地立于三步之外靜候。

這對小夫妻相視一笑,各自從中取了三支貢香,借著案上的油燈引燃后雙雙擎著香,躬身朝那畫上的“天王”拜了三拜,隨后將那香插進了香爐,又雙雙跪于蒲團上叩了三個頭。

此間,那惠復住持則側立于案旁,敲了三聲案上的木魚,待二人禮畢時又擊了一聲銅磬。

說來也巧,那磬音未落,就聞殿外傳來陣陣嬰兒啼哭。

那哭聲著實驚了殿中眾人,僧道們一臉詫異,夫婦倆一臉茫然。由著那啼哭聲越來越近,眾人引頸朝殿外望去,只見一沙彌引著那宗泐進了殿來,且見他懷中正抱著那嚶嚶哭泣的孩子。

宗泐一手抱著孩子,一手豎掌謝施禮,笑作寒暄:“阿彌陀佛。諸位,貧僧來遲了。”

來復奪步迎上前去,朝宗泐寒暄道:“季潭師兄,我等有失遠迎了。這……”他指向宗泐懷中的孩子欲問其故,卻又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

宗泐搖頭一嘆,當著眾人將那孩子的來歷細說一番。

眾人皆為那孩子滿目悲憫,只有那袁珙哈哈大笑道:“奇緣啊,真乃奇緣!想來這嬰孩自有天助,命不該絕。先是在絕境之中得遇大師相救,隨后又輾轉入得寺來與求子之人相見,這正是緣法弄巧,天意作局呀。”說著,竟轉身蕭氏一笑,“景家內人,上天為你夫婦送孩兒來了,還不接下?”

蕭氏一時間沒回過神來,倒是那景清又驚又喜,忙不迭跨上前去從宗泐懷中接過孩子,轉身抱給了蕭氏細看,只見那嬰孩小臉撲紅,似是哭得沒了力氣。景清又在蕭氏眼前輕晃了一下那孩子,示意她將孩子抱過去。可那蕭氏卻滿心糾結,一臉復雜的神情。

“景家內人,接了吧。這娃娃便是你的福報”袁珙笑說,隨之又自拍胸口,“貧道敢保,你日后定然還會有子降臨。”

蕭氏聽了這話,環顧了一遭眾人,大伙個個滿目期待。隨即又相繼看了一眼景清,景清更是迫不及待。待其最終細細打量了那孩子之后,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喜色,于是她一邊接過孩子,一邊朝著袁珙笑說:“今日姑且算你先前所言只中了半分,若是他日……”

袁珙接了話頭,笑道:“他日若無應驗,你大可一把火燒光老夫的須發,我也好隨幾位大師去做和尚。”

這一席話,引得眾人朗朗大笑。笑聲中那嬰兒再次啼哭,蕭氏連忙哄了一通,隨后朝那惠復住持說:“想是這孩子饑餓難耐,這寺中可有米湯?”

惠復點了頭,隨后吩咐方才那小沙彌引蕭氏出了殿門,直奔齋堂而去。

望蕭氏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袁珙轉頭對景清說道:“景解元,恭喜了。說話就得了一位濟世福星。”

景清問道:“道長所言當真?”

袁珙反問:“老夫何時放過空話?”隨后捻著胡子娓娓道來,“方才我略觀那孩子,見其目秀如水,明如日月;初露仙胎,生得玉潔冰清。雖是仰臥襁褓之中,卻有玉骨金尊之姿。此嬰雖降世剛足百日,然其面部之上‘十二宮’內已‘福德’雙全;‘十二學堂’之中‘光大’已成;‘五星六曜’內‘陰陽’俱齊——此為古今少有的非凡之相。如此玉人,他日當有上善濟世之功,多能高居女中圣賢之列。”

姚廣孝不解地問:“道友只是初見這褓中嬰孩,竟能輕易斷定其男女之身?”

袁珙笑語道:“稍后問過景家內人便知。”

席應真對自己家徒弟說道:“道衍毋庸置疑。這袁廷玉相人之術當世無人可及。”

袁珙大笑:“道尊過獎。貧道只是淺學而已,在此賣拙獻丑了。”

陸嗣源聽了這話,施禮相問:“前輩,小僧有一事不明,還請予以明示。”

袁珙打量了一眼這陸氏子孫,眨巴兩下眼睛笑問:“說來一聽。”

“小僧常聞,相者觀其人應當三緘其口,輕泄天機,易折自家壽數……卻不知前輩為何無所忌憚?”

袁珙仰頭大笑,未予直面解說。倒是那來復法師對自家徒弟訓誡道:“慧聰,這就是你的愚昧了。相人者多判世人后來禍福,如能善加明示幫人趨吉避禍,也是善功一樁啊,上天當記其功,又怎忍心折其壽數?”

“弟子受教。”

宗泐笑說:“見心大師所言極是。不過,貧僧倒是尚有一言要贈與袁相士,不知可愿一聽啊?”

袁珙躬身施禮道:“大師但說無妨。”

“相士幫人趨吉避禍乃是善舉。可輕斷了他人日后之兇并與告之,也難免會有暗示他人心神,亂其意志之失。故而,貧僧以為如若預知他人兇禍,還是當因人心性給予適度開解才是。”

這一言聽得袁珙猶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連忙朝宗泐拜道:“大師慧人慧語,袁珙受教。”

宗泐扶說:“唉……貧僧一家之見,袁相士切勿掛心。”

袁珙施禮,道:“哪里?大師所言乃得大德之見,袁珙定銘記五內。”

來復忙從中插言笑說:“本想請這袁相士為貧僧卜上一卦,季潭大師這一說,想必這袁相士下面定然會‘三緘其口’嘍……”

宗泐笑說:“無妨。見心大師早已修得超然之心,那‘暗示’之說又怎能擾了大師神魂?袁相士,相來無妨。”

袁珙環顧了眾人,哈哈大笑,問:“但說無妨?”

來復爽快道來:“袁相士且說無妨,貧僧如今已六十有一,生無所憂,死無所懼,只管撿那兇事來聽。”

宗泐卻笑道:“貧僧與席老道尊先行一步去尋口茶喝。”

一旁的惠復住持忙接應:“是貧僧招待不周啦……兩位尊長,且隨我來。”說罷,他借機引了二人舉步而去,慧聰與姚廣孝也相扶席應真左右出了殿門。

見眾人已去,來復笑催其斷。

袁珙思忖片刻,道來一詩讖:

釋家覺慧儒家風,如來賜壽孔丘同。

因識生前有罪者,剔盡身后無量功。

英名遭謗始于智,善心逢戮毀于聰。

與其拜為車輈客,不如甘做清凈僧。

來復聽到此處,雖一知半解,但也似有自省。沉思過后,釋然笑嘆道:“只怕一切晚矣。”

二人正說到此處,殿外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僧,跨過門檻便朝來復施禮。

來復朝袁珙引道:“貧僧的門徒——智聰。”

這被喚作“智聰”的小僧向袁珙施了禮,抬頭間袁珙一眼便盯住了這小僧的面門:此僧貌似婦人勢,玉面含嬌星唇赤。烏珠粉瞼忽閃爍,左顴一顆是非痣。

見袁珙盯著他看,這小僧目露一絲羞赧,順勢將目光以恭敬之態躲閃竊視。

這時,只聽來復問道:“何事?”

智聰細聲細氣回道:“惠復住持交待,待師傅與袁相士交談完畢,請直接到‘浮生殿’飲茶。”

來復回應:“知道了,你且去吧。”

智聰向二人施了禮,轉頭倒騰著丁冬的步子出了門。望著他的背影,袁珙佯裝自語道:“佛門有此徒,不知禍與福啊……”說完,袁珙背著手大步出了殿門,只拋下來復獨留其后,聽了他的話,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袁珙來至中殿,就是那智聰報說的“浮生殿”。只見那大殿高約四丈,寬近九丈。殿前石階左右各立兩座石燈,瓦是琉璃瓦,瓦上金光搖漾到處明灑灑;門是雕龍門,門上朱漆晶亮好似涂過琺;階是青磚階,階數上下九級如同完石數刀切;欄是玉雕欄,東西各五雕有游龍戲鳳圖相接。遠觀時,知是佛殿卻似宮殿;近看處,說是佛門也似宮門。

觀望間,來復已來至袁珙身旁。只聽他問道:“此般廟宇,袁相士還是平生初見吧?”

袁珙點頭應說:“如此構設,真可嘆那吳道子之用心吶……”

二人步上殿前石階,忽聽見頭上群鳥爭鳴。抬頭望時,只見一隊彩翎佛法僧正魚貫飛進殿門。此番景象著實看得二人如癡如醉。待這一僧一道跨至門前五步之外,竟被一座高約四尺的石壺擋了道。初看形制,本以為那石壺是用于焚香的爐鼎,可細看壺中之物才知那是誤判。

壺口外敞,從中豎起一段四尺來長、厚有四寸的奇石。那石乍看如同一段朽木,周身灰沉沉,也見斑斑銹跡之色。石身上邊如同沉香久燥自裂,上端又似松柏皮表斷離剝落之態。

二人正看得出神,只見那惠復住持自殿中出來相迎,并指著那石頭笑解道:“此石名為‘木變石’。據本寺歷代住持相傳,本是六百年前時任大周同平章事的崔玄暐奉武后之命為其選做無字碑的石料,寓意‘萬世不朽’。”

袁珙不明來由,因而問道:“可為何這石料卻被立到了此處?”

惠復解說:“武后見這奇石,起初十分喜歡。但后來有人進言說若以這木變之石立做無字碑,恐有‘朽木難琢’之意,只怕會為此碑無文作了誤解,反成后人笑柄,因而棄之未用。后來這石頭幾經輾轉,被那畫圣吳道子運至寺中,便立在了此處。”

袁珙笑說:“想來那崔玄暐為武后選得此石做碑,難說沒有此意呀……”

來復點頭笑道:“是啊……僅憑他后來發動神龍政變迫使武后退位一事來看,就足見其心了。”

袁珙和那惠復住持雙雙點頭會心一笑。隨后,三人一行進了那“浮生殿”內。

進得殿來,只見這殿自西向東立有九根朱楹,縱深共有四排。立于門內,只聞頭上雀鳥聲聲,引得袁珙不由得抬頭仰望而去。只見那穹頂上漆紅一片,畫的是朵朵蓮花,花姿花影,若隱若現,若有若無。如同前殿——正中亦有一藻井,直徑約六尺,深約二尺,正中繪有臥佛入夢象,周遭繪的是思、飛、坐、立、行五種形態的雙瞳妙聲鳥。

藻井四邊垂下八根六尺長的鏈子,下端齊吊著一個以漆了金的鐵線織就的窠巢。那些自殿外飛來的佛法僧有的正集于巢中竊竊私語,有的正立在巢邊引頸啄食,還有的正繞著那巢盤旋歡歌。如此景象卻也招引來了凡鳥湊趣——就在那鳥巢的北沿上,不知何年飛來的一只燕子在那上頭筑了一只泥窩,還時而探頭探腦呢喃兩聲,大有“鳩占鵲巢而躍躍欲試”之勢。

然而,這二人順著大殿的墻壁環顧了一周,卻未見一點壁畫的影子。

正值好奇之時,惠復住持引著他們進了大殿右側的禪房。

進門時,只見席應真和宗泐等人正圍坐在一張楠木桌上飲著茶水。慧聰正立于一旁嫻熟地為眾人奉著剛泡好的香茶,他那小師弟智聰則立于一旁候著,以便為眾人做個支應。然其目光卻一直追著師兄的動作與那張俊臉,觀望間,眼里竟隱隱現出一絲癡意。

三人步至茶桌前,就著空位落了座。此時,蕭氏正懷抱那嬰兒坐在袁珙鄰座。于是,他再次打量孩子一眼,朝蕭氏問道:“這小東西睡下了?”

“嗯。”蕭氏的臉在孩子的額上輕輕貼過,喜滋滋回說,“想是餓了有些時候了,剛剛喂了幾匙米湯便安然睡著了。”

對面的姚廣孝笑說:“如袁道友所言,這孩子果真是個千金之身。”

來復笑說:“袁道友相人之術,真是古今少有。”

袁珙自謙:“哪里?哪里……”

這時,蕭氏另一側的景清向眾僧道開口道:“難得今日高人齊聚,還請諸位為小女賜個名諱。”

席應真道:“貧道以為,此女絕境之中得季潭大師搭救,也算這小女護航之師,這名諱理當由大師來取。”

眾人目光齊聚宗泐身上。那宗泐一臉榮光,慈笑說道:“席老道長年紀最長,壽愈高者賜名,這孩子后福才會越旺。不過,貧僧倒是已為其斟酌了一個乳名……”

蕭氏急問:“是何乳名,大師說來一聽。”

宗泐朝那孩子襁褓之外的錦襴一指,說:“請看。貧僧路遇這孩兒時,正是這繡了經旨的錦襕保全了其性命。貧僧以為,這乳名就喚作‘妙錦’如何?”

蕭氏聽著更美了,盈盈說道:“大師取的名字,不光好聽,還有深寓呢!”

眾人相繼贊這乳名取得妙,宗泐朝一旁的席應真催促說:“席老道尊,該您了。”

席應真捋著長須尋思了片刻,向眾人道來:“貧道以為叫作‘曼殊’如何?”

來復道:“曼殊?這名字像是借了文殊菩薩俗家名諱。”

“不錯。貧道若未記錯,那文殊菩薩本出身于西方婆羅門氏,名喚‘曼殊師利’,可是如此?”

“正是。”來復回說。

“那兩位大師當知這名字在我中土譯作何名?”

宗泐道:“‘妙德’抑或‘妙吉祥’。”

席應真會心一笑,說:“季潭大師為其所取乳名既重了此中一個‘妙’字,倒不如再于菩薩本名中借用‘曼殊’二字為諱,豈不相得益彰?”說著,目光轉向袁珙,“如此一來,又與廷玉那‘此女他日必是女中圣賢’之預言不謀而合。”

此言一出,在場者個個稱妙。

其后,袁珙又為此名作了一點小改動,將那“殊”字中的“歹”部改作了“女”部。

至此,那小女便有了一個立身的稱謂:景曼姝,乳名“妙錦”。

眾人悠哉樂哉品夠了香茗,宗泐又向惠復住持道出了一個疑問,大致是說“聽聞該寺三殿皆有吳道子的壁畫,可為何卻未在此殿見到”。惠復住持并未多做詳解,而是引著席應真、宗泐、來復、姚廣孝、袁珙五人起身步至了這禪房北墻處,此墻乃是一道石壁,壁上雕琢出一幅詩文,文題大如米斗,并非是禪堂常用的“凈”、“禪”、“覺”、“悟”四字,而是一個斗大的“曌”字。

在場者皆知,這本是大唐武后為自己所造諱字,音意皆同于“照”。按拆字之法應為“日月當空曌”,然今出現在這寺廟之中,難說不會有“明時空”之說。只說,這“曌”字之下還題詩一首:

莫怪迷途道難尋,只緣身陷亂紅塵。

待到錐心徹明日,洞穿絕壁是空門。

畫中落款為:乾元乙亥春初,凡僧“悟道子”題門醒世。

說是“題門”,卻未見門。

五人個個疑惑不解時,那惠復住持輕輕推了一下眼前的石壁,只見其竟然向內轉去,在眾人眼前亮出了偌大個石室,靠墻的石案上蓮燈跳躍。

眾人入得石室后,惠復住持回身關了那石門,就在那門與石墻合縫之時,只見室頂頓時出現了諸多拳大的孔洞,那孔洞均按矩陣排列,縱數有一十二行,橫數有二十三列——如此計算總數當有二百七十六個,孔中俱有一盞長明燈。然,右起第一列內,前六個孔內燈火已消,僅存余后六燈尚明。

這般情形,看得在場者個個瞠目結舌。待惠復住持引著眾人朝北側石壁望去,只見滿壁彩繪躍然浮現于其上。那畫中自下而上繪的是十萬眾生面朝海中山岳,上方九天祥云拱坐一眾神佛。畫面右上方赫然題首五個蒼勁的大字——《推背幻世圖》,下方題有了一讖一頌。來復舉目讀來,

讖曰:

草頭火腳,宮闕灰飛。

家中有鳥,郊外有尼。

頌曰:

羽滿高飛日,爭妍有李花。

真龍游四海,方外是吾家。

景清滿目疑惑道:“晚輩才疏學淺,且不知這詩讖當作何解?”

席應真笑瞇瞇地道來:“這詩讖乃出自于一部名喚《推背圖》的預言奇書,是六百年前大唐相士袁天罡與星象官李淳風所著。至于何解,還須問那袁天罡的后人才是。”他言語間已指向了袁珙,眾人面面相覷,轉頭將目光都聚在袁珙身上。

袁珙聽聞,一笑說:“席老道尊,這可為難我了……那《推背圖》固然出自本家先祖之手不假,然而卻未留傳拆解之言……”

“這……”

眾人皆感遺憾時,又聽袁珙道來:“不過,貧道以為這預言暗示之事應是不遠矣。”

姚廣孝問:“不知袁道友何出此言?”

袁珙解釋說:“眼前畫中這一詩讖乃是《推背圖》中第二十八象預言,那第二十七象之說不久前已經應驗。”

姚廣孝一臉驚奇道:“哦?袁道友何不說來一聽?”

袁珙道:“那第二十七象預言的讖語說‘惟日與月,下民之極。應運而興,其色曰赤。’諸位可知那‘日’、‘月’相合是何字啊?”

景清道:“這個不難,乃是一‘明’字。”

袁珙又問:“那‘其色為赤’字又作何解?”

景清回道:“‘赤’者乃紅也,亦視為‘朱’……”言到此處,他恍然大悟,“此讖莫不是指朱氏建我大明取元而代之?”

袁珙點頭笑道:“如今看來,應是如此。況該象中還有詩頌說‘枝枝葉葉現金光,晃晃朗朗照四方。江東岸上光明起,談空說偈有真王’。詩中‘江東’不正是當今圣上當年起兵之地?‘光明’二字就是指我大明立國呀。至于那‘談空說偈有真王’各位可知為何意?”

來復道:“莫不是暗指當我大明開國之君乃出身佛門?”

袁珙點頭,隨后指著那壁畫中的預言說道:“不錯。所以貧道以為畫中這預言應是不久之事了。”

眾人復又望著那畫中預言細細回味了一番。

這一看,每人的神色卻各有不同:宗泐搖頭淡然一笑;席應真暗中輕嘆;來復微閉了眼睛陷進了沉思;惠復住持豎掌不語;景清眉頭緊鎖,一臉不解;倒是那姚廣孝和袁珙卻似舒展了眉頭,眉端隱隱浮現了一絲難揣的悅色。

片刻之后,一行人等自右至左依序觀起了畫中人物。

最先入目的便是一尊佛光罩頂的“龍種上尊王佛”,其頭頂的光環中繞寫了“金木水火土”五個字,四周探出二十二條蛇來,它們顏色各異,旋身轉頭,齊朝那佛頭引頸望去。大佛眉宇緊收,不怒自威,神若天王,又似金剛。只見其身披繡了團龍的金色佛衣,左手掌心朝上,右手握拳放于其上,盤膝打坐于紫金蓮臺上。蓮臺右邊的蓮瓣上斜搭著一把戒刀,左邊則堆了一堆白骨,骨中還插了三支裊裊升煙的香柱。煙霧升至大佛頭部左方處,被畫者于其上題了判詞,這般寫道:

誅元復始日月功,

四海龍吟九州同。

橫刀造化天下治,

縱身威武馬上僧。

位居此佛左側的是一尊“燃燈佛”生時法身,名喚“燃燈太子”。其盤腿打座于法座之上,身后正升騰起葫蘆狀光焰。只見他身披打了補丁的青羅法衣,左手立腕拈指,右手拈指端臂,袖邊上正燃著火焰。

細看時,此佛雙目微閉,臉頰上正滾落一滴淚珠,形容可見苦楚。其法座之下丟有兩物:一方印璽,兩只爛履。一旁也有判詞兩句,道:

戀戀浮華終自焚,

淚眼孤望釋空門。

紅樓丹闕如煙盡,

不見當年真王孫。

鄰于此佛右邊的是一個三頭六臂,每只黑手都遮了臉不敢視人的怪佛,此佛名喚“掩面佛”。這佛雖著佛衣,卻肩罩甲胄,一只袖子也于肩膀處撕裂。坐下盤繞一條黑蛟,蛟口吐出一只只利箭,箭指之處,骨尸成山,血流成河。頭頂判詞說:

棣華增映一樹孤,

橫架金鑾點絳朱。

縱使遍漆蒼生血,

也稱霸功偽丈夫。

看過此像,便至此畫正中,繪的是一尊“醒佛”——此佛身軀遠大于前面諸佛。只見一張蓮床浮于彩云之上,佛祖如來腳沖那“掩面佛”,右手撐頭側臥,剛從夢中醒來。臉上略帶倦色,眼神和嘴角卻微露笑意。

卻說如來目光著落之處,乃是其右下方一個正朝其交旨叩拜的復命佛,那佛一身錦衣金光燦燦,身后還立著一只長了三個頭的神象,象身還馱了兩個寶箱,箱內之物掉落了一地,有經書,也有世人頭顱。憑此坐騎不難看出,那叩首復命的小佛應是“帝釋天”。其背部朝向的地方也有一判詞,述道:

本非助紂反成哀,

旨經豈使禍門開?

眾生未解無量法,

徒留初心后人猜。

一連四像五佛看得那僧、道、儒五人一時心緒難平,默然的默然,蹙眉的蹙眉——若不是每個人都從中有所領悟絕不會有這般形容。

踱過如來像,可見其左側不遠處的一塊石臺上打坐一尊“大肚彌勒佛”。那佛面露慈容,笑容可掬,一身皂色大氅法衣,右手搭在朝上的左膝上,手中托著一本名為《莊嚴寶王》的經書,腳踝處還撂有兩部經卷;左手捻動一串黑色念珠,珠上寫有“無爭則樂”四字。其所坐的石臺下,清漣浮光,水中盛放一朵蓮花,花內蓮蓬上還有一位身著彩綾,背生雙翅,目生雙瞳的“妙音使者”正載歌載舞。且說那彌勒佛的右臂上方也有判詞說:

跋山涉水無迷程,

悠游笑聽隴上行。

生當不語方外事,

且將身處明鏡中。

再看他后方左側一指之外竟還有那彌勒的另一個法身,模樣打扮與其如出一轍,只是周身的皮肉卻如同碎瓷一般布滿裂痕,胸口處已露出了臟器,且正被一條索在左臂上的金龍掏食。

眾人眉目剛剛稍見了幾分舒悅氣色,觀到此處,頓又頻頻蹙眉,卻只有宗泐若有所悟,舉步間豎了右掌,未動聲色地在那佛前微微欠身而過。

再望前,畫中所現之象已非佛,卻是一尊周身青黑,發如騰焰,眉射戾氣,面色森嚴,嘴角大開至耳根處,且唇邊暴露兩顆獠牙利齒的“不動明王菩薩”。只見他上身赤膊,勁端右臂,手中縱著一把伏魔鐵鞭,右手攥著一副索魔的罥鐐,而那罥鐐分明一頭纏在右腕,另一頭卻縛在了左腕上。再細打量,只見其左肩至右肋下繞著一領金絲綴寶的褡褳,褡褳口處于胸口處,里頭竟露出一把刻有“誅賊”二字的匕首。一側判詞說:

北入龍潭心向南,

上思天恩下憂讒。

料定成仁無歸路,

粉身取義盼君還。

看到這一席描述,僧道們不禁搖頭一陣嘆惋,倒是那景清看得熱血沸騰,豪情激蕩,不由自主贊道:“好個視死如歸的大丈夫!”

倒是那袁珙在他肩頭拍了一巴掌,嘆息道:“古往今來,取義者層出不窮,然扭轉乾坤者又有幾人吶?”

言畢,袁珙隨著那前方四人繼續觀瞻而去,只丟下景清呆立原處,半晌沒回過神來。

只說那畫中下一處已是最后一像,然而此像卻非同一般——本是一尊“千手文殊菩薩”像,雙眸微閉,一派淑靜:眉心一點櫻桃紅,雙眉彎作新月弓。紅錦法衣繞身來,嵌珠寶冠墜玲瓏。

再說菩薩那手臂成千,如同雀屏于身后張開,幻如佛光。肩后兩只手臂上引,左手舉一木魚,右手擎一銅磬;腋下向前探出兩手,掌心朝上,一手托著書卷,另一手捏著筆桿;還有兩只打肩頭自然而來,一只掌心朝上端至胸口處,另一只朝上抬至腹部,兩手均作拈指狀,指尖飄落無數花瓣,花瓣自身下的云頭一直灑向壁畫下方萬千眾生頭頂。所到之處,人影雀躍,不盡歡欣。且說這菩薩身旁也題判詞一首:

漫道徐來千景蘇,

佛前入世廟堂出。

壘世涅槃劫波后,

彼岸花開見文殊。

再說那壁畫下方的眾生左本是一座雄偉的高山,山頂長出一通天奇樹,樹干周身金紅,樹冠如柳,生有千條金絲,一直穿透云層長到了菩薩上方,并于菩薩左手處的一根枝條上,垂下一顆青黃相間,形態欲滅的果子。

細看去,那樹又似著了災病,只見得自樹干所到之處,順勢緊緊纏了一根棕里帶黑的粗藤,所繞之處,勒得樹皮斷裂,間帶斑駁。

若說這壁畫已算稱奇,卻不想連這樹旁竟也題判詞一首:

丹桓本是石心樹,

青絳卻墜多情物。

一朝生愛身便死,

幻入宮楹傷心處。

至此,這壁畫所繪之像已盡,判詞預言也隨之而止。再向前,竟是洋洋萬言,千家詩嘆。細讀后,發現竟都是自李唐至今歷朝高僧、仙道、名士的題壁留嘆。如李太白、蘇東坡、王重陽、關漢卿等名諱盡在其內。

既然此壁觀后可題,此時觀畫的這一行人等也免不了來了興致。于是,諸訪客連同那惠復住持一致推舉年紀最長的席應真執筆作批。

有道是盛情難卻,席應真回望了一眼那畫中的情形,揮筆于歷代騷客詩文之后寫下一詞,題為《一斛珠》:

空空色色,

此中多是癡心客。

一幕歡悲王孫事,

都作浮云,

看過未看破。

緣聚緣散緣弄巧,

患得患失患寂寞。

紅塵若非修行處,

怎見輪回?

從頭又來過!

此詞收尾時,在場者個個叫絕。倒是這老道士又緩緩行至前去,在那詞的后頭不緊不慢地補了四字落款:大明,應真!

幾位大德僧道見這二字,似是茅塞頓開,轉而皆是會心一笑。

欲知后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