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女史

第8章 共用一書案

尉窈第一名。

三舍那個哭著回家告狀的學童倒數第一,可以玩耍一整年了。只不過這種玩耍,跟以前能上學、也能逃課去玩的心情是不一樣的。

尉窈被安排進西一坊的崔氏學館旁聽,時間是臘月十一到二十,由于離家頗遠,允許她這期間住宿崔學館。

初十下午,她收拾好換洗衣物,帶夠紙墨和竹簡。尉窈不讓阿母送她:“在城里我都不自己走,將來怎么走到更遠?”

趙芷裝著依依不舍和女兒告別,然后悄悄跟隨,直到尉窈進去學館她才放心離去。

平城大部分私學館和州學館的休沐制一樣,不過即使今天是休息日,崔氏學館的辯論聲、誦書聲仍到處都是。他們或聚亭中,或圍坐竹林,有的干脆站在道上,將花草當成千軍萬馬來侃侃而談自己對學術的認知。

“需要幫忙么?”道上這位師兄主動詢問尉窈。

尉窈揖禮:“師兄,詩經學館往哪走?”

“你……是來旁聽的?”

“是。”

“從哪所學館來?”

“尉氏學館。”

此人的笑顏轉為冷漠,指了下右側岔道,不再理她。

“多謝師兄。”她走出兩步,長呼口氣。

四十年多前發生過一場浩劫,當時是太武帝執政,下令誅清河崔氏及姻親大族兩千余人!雖然血跡斑斑的那頁掀過去了,但仇恨始終種在這些漢世家子弟骨中,尤其是崔氏子弟!

“夙仇與我無關,我是來求學的。”尉窈給自己打氣,繼續前行。

崔氏學館無論大學、小學,都給旁聽學子辟出單獨的住舍。尉窈出示信箋,被安排和陸葆真住一間屋。

二人互報姓名后,陸葆真出去了,很快回來,抱起被子摔打兩下撒氣。

住舍里各給她們置了書案,上面只有一本薄冊,尉窈翻看,是詩經的鄘風部分。

陸葆真覺得尉窈眼熟,問道:“我在哪見過你么?”

“我在有梅園林看過你和尉茂比試騎射。”

“哦。你和尉茂在一個學舍?”

“是。”

“哈,看你柔柔弱弱的,不像咱們鮮卑女郎,倒像是漢家女。”陸葆真把枕頭扔一邊躺下,反抱胳膊為枕,埋怨起剛才的事:“我去跟管事商量把馬牽進來,他不同意直言拒絕就是,結果你猜他怎么說?”

尉窈只得接話:“怎么說?”

陸葆真生氣坐起:“他說我和馬只能進一個,留馬不留我,留我不留馬!”

尉窈嚴肅起來,說道:“這話細想,不是挖苦你一人,分明是挖苦我們鮮卑學子。”

陸葆真更憤怒。

尉窈:“我有法子對付他,只不過還得陸同門去。”

“你說!”

很快,陸葆真再次找到負責此住舍區的管事,向他攤開手掌,掌中寫著一個“馬”。

她用最大聲問:“這個字你認得嗎?”

管事的臉色瞬間難看。

陸葆真:“怎么,不敢說認識,也不敢說不認識?此字為‘馬’!如今我和馬都在這,你能攆走哪個?”

葆真女郎迅速報仇,別提多開心了,第二天連走道都在蹦蹦跳跳。可是冤家路窄,過路另個住舍區時,看到了她的老對頭長孫無斫,更沒想到奚驕也在。

“陸女郎真是走到哪,揚名到哪。”長孫無斫調侃道。

陸葆真明白對方一定聽說了昨天她和管事的沖突。“你意思是,換成你你就忍了?”

“你要有那么聰明,該當場就還擊!”長孫無斫笑得像只狡狐,掃向尉窈一眼。

“是,我不如你聰明,我不和你一樣只會事后逞嘴能!”陸葆真憤聲回擊后,挽著尉窈快走,低聲提醒:“以后遇見這廝躲著走。”

長孫無斫臉皮厚,仍笑著,回過頭發現奚驕在注視尉窈,于是在伙伴眼前揮揮手,問道:“還記得她?”

“記得,尉茂的同門。”今天奚驕才看清楚尉女郎的模樣,她有一種青竹般的難言氣質,和他見過的鮮卑女郎全不一樣。

尉窈要去的學舍是“訓義”舍,陸葆真是“國風”舍,兩人在學館前分道。

訓,寓意諸經之本為“訓詁”之學。

義,通“儀”字,寓意禮容各得其宜。

才剛到卯時,訓義舍里已經坐滿一半弟子。館奴引路帶尉窈來到旁聽區,兩張嶄新長案,每案并排兩個坐席。

她往外拿紙筆石硯時,奚驕來了。

怎會這么巧,他也分到了這!

隨腳步漸近的動靜,尉窈心口撲騰的越來越厲害,待對方坐到旁側,近到能聞見他身上香囊散出的氣息時,她既惱他、又惱自己!

兩張案,為什么偏偏和她坐一起?

怎么辦?她一定紅臉了!腮上的燙意讓她暗恨自己還是不爭氣。

奚驕本欲先通姓名,看她羞成這樣,不禁莫名其妙。

尷尬的幾息后。

尉窈先向對方說:“我叫尉窈。”共用一案,不理不睬肯定更不對勁。

“奚驕。”

尉窈的臉繼續紅著,多久了,沒這么近距離聽他說話了?她只能望向那些崔族學童,借陌生環境壓制心慌。

突然,前方有個學童雙臂舉著紙擰身,朝她揮晃上面的字:

抄筆記……茂。

混蛋啊!尉窈不得不佩服那廝,還能和崔族學子結交上,讓對方幫這種忙。

學堂里幾處笑聲,氣氛出現一絲活躍。

畢竟是小學,這些年幼的漢家子弟不似大學那邊排斥鮮卑子弟。

卯時一刻。

今日授課的孔夫子來了。

他左右各有一學童,一個幫夫子捧書卷,一個幫夫子背著書箱,待夫子坐于席后,二學童才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

奚驕告訴尉窈:“訓義學舍總共三位夫子講學,今天的夫子姓孔,名文中,字善德,是崔族從魯郡請來的名師。左邊的學子是孔氏子弟孔毨,右邊那個叫崔致,在平城崔家幼輩里排行十五。”

“多謝告知,記下了。”

奚驕展開笑容,窘著收回。怎么回事啊,謝他都不帶看他一眼的嗎?

此刻尉窈正留意崔致。她感嘆,原來對方年幼時候就是一副體弱相,這世上除了她誰能知道,若干年后崔致會卷入一樁諜人案,他鐵骨錚錚,令司州酷吏都無計可施!

遺憾的是,崔致被放出牢獄不久后還是死了。尉窈能知道這些秘事,源于當時向崔致施刑的人里,便有宗隱。她是和宗隱成親后才逐漸感知對方嘴風不嚴,不過幸而他有這個短處,否則日后怎好對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