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緋聞錄

第伍玖零章 察有異

詞曰:

紛紛世事終成空,但看涼天雁自飛,長途杳難行。說當年囂張跋扈,量今朝落魄侘傺,悵斷白門秋。

話說周忱悄掀簾,望錦衣衛縱馬消失萋迷雨霧中,轉而吩咐車夫下官道轉右側尺寬泥濘小路,駛一里路見得個重檐四角亭,里背身站著徐炳永及八九侍衛。

徐炳永戴四方平定巾,穿一件半新不舊青布直裰,衣袂沾著踩踏濺起的泥漬,如位普通老者,但他聽得動靜輒過身來,面露威嚴,飽經權欲的雙目依舊炯炯有神。

周忱“撲通”跪他腳前,嘴里直叫徐閣老救我,徐炳永俯腰親手把他扶起,溫和道:“你暫且受些委屈,待削藩落定那日,吾定會稟明圣上,重調你回京,莫說尚書一職,還要招你入閣秉機樞,共享這世人景仰。”

周忱感激涕零,徐炳永繼續道:“正所謂得意狐貍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你昔日朝堂逞兇斗狠得罪同僚無數,此間路途無人相護,自多加小心,至洛陽后更要謹言慎行,萬事以忍為先最宜。”

周忱疊聲應承,他又說了些勸慰話,方才彼此辭別,各乘馬車南北分頭而去。

傍晚到了京城十里外太平縣,周忱不敢入衙投驛,也不敢客棧安頓,尋戶貧寒農家給銀歇宿,隨從去市上買來米糧和腌魚熏腸,燒火自炊整治熟了,端桌上請他吃,窗外秋雨綿密,房里墻根滴滴嗒嗒,竟是說不出的寒涼冷清,他讓隨從撥飯先吃,自去內房開箱籠取出大氅取暖,再出來時,卻見侍從頭俯桌面,口吐鮮血已中毒而亡,碗里熏腸咬過一半。

正膽顫心驚之時,忽聽嘿嘿冷笑幾聲,他大駭,猛得推窗,風雨灌進,一個黑影已翻過低矮墻頭而去。

舜鈺覺得隔壁董家有古怪。

她這些日有意無意、總有熟悉身影從眼前一晃而過,是沈二爺的暗衛們,可她扯嗓喊又瞬間不見了。

自此留心多意,偶見沈容悄進董家、半日后才閃身出來,原思忖難不成沈容相中董大娘.......又覺有些離譜。

徐藍也曾提起,董家那位爺衣品不凡,顯見非富即貴,不知為何隱沒于此,還是勿要多攀交為好。

她覺有理,更是對纖月秦興田叔等耳提面命,對董大娘嚴防死守,此后再未曾能踏進秦宅一步。

徐藍倒常來,回回見得董大娘站在門前打量,也只頜首過。孩子們很喜歡他,尤其小月亮,見他總眉眼彎彎,抱在懷里攥緊他衣襟,乖靜極了。

有回纖月玩笑道:“小月亮不會以為這是她爹爹罷。”

舜鈺怔了怔,陶嬤嬤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

且這日暮色漸暗沉,舜鈺幫著纖月把滿地枯葉收進袋里,正束口時,隔墻聽得董家笑語暄闔,還有別于董大娘的嬌柔女聲,甚或幾句男子壓低嗓音的嗯聲,這足以令她額上青筋跳動,咬唇想了會兒,招手命仆從搬來梯子架靠墻面,一手扶梯,一手拿著麻袋利索上了墻頭,假裝不經意的垂眼朝董家院內瞟掃。

聽得簇簇簾響,那男子已掀而進屋。廊前擺三四箱籠,董大娘攜著位姑娘的手,很是親熱嘀咕甚麼。

忽然仰頸朝墻頭望來,見舜鈺鬼鬼祟祟地露了半身,神情頗驚奇,淡笑問:“爺這是在做甚麼?”

舜鈺清咳一嗓子,煞有介事抓起一把枯葉往袋里送,簡短回她:“在清理院子,順帶將墻頭也弄干凈。”

董大娘不以為意,接著說:“這姑娘是我遠房親戚,名喚顧嫣,來此小住些日子。”又朝顧嫣介紹:“這是鄰家馮爺,在大理寺任職。”

顧嫣.......名字好生的熟悉,似在哪里聽過,舜鈺正自詫異,卻見那女子盈盈向前兩步,匆匆抬首看她兩眼,急忙低眉垂眼搭手見禮。

舜鈺差點從墻頭跌下來。

這分明是落難的戶部右侍郎顧左的女兒嘛、被發配至教坊司淪為伎娘,前陣子競價給商賈田玉贖身帶走,怎搖身成了董大娘的遠房親戚.........實在蹊蹺。

她揉揉眼睛,忍不住道:“顧小姐,你抬起頭讓我再看仔細。”

“喲!這位爺要自重,怎能隨便輕薄我家黃花大閨女。”董大娘可舒了口心中悶氣,甚而撩起衣袖遮擋顧嫣頭面,領著往房里走,院里又復了平靜。

舜鈺覺得無趣,退下梯子,忽然靈光乍現,難道董家那位爺是田玉不成?!

愈想愈有可能........

秋雨幾日綿綿過,天空放起晴來。

大理寺的柿子樹今年很爭氣,滿枝椏紅彤彤如火撲霞,招引來不知多少野雀兒,唧唧啾啾地鬧人。

楊衍大怒,命寺吏不論生熟皆采摘個精光,生的丟棄,熟的分食。

一眾敢怨不敢言,舜鈺從簍里挑了十數個圓柿,用錦布包了,挾復審卷冊,沐著溫陽,慢慢往刑部去。

沿途巧遇重臣下常朝,那官轎簇簇搖搖打身邊經過,舜鈺低首沿皇城根走,恰崔忠獻迎面而來,他問:“永亭昏時在府里設宴,請你我還有元稹吃酒,若去,酉時至大理寺載你!”

舜鈺一口應承,崔忠獻笑嘻嘻討了兩個圓柿掂著走了。

她繼續前行,忽被個侍衛攔住,拱手道:“秦大人尋你話說。”

舜鈺這才瞧見御道邊,停駐一頂銀頂藍呢四人抬官轎,簾子撩起,秦硯昭眸色幽沉地看著。

她默少頃,在大理寺里待久了,才發覺男人原來嘴也瑣碎,茶余飯后說些同僚談資亦是樂此不疲。

遂知曉秦硯昭的妻終是被李尚書接回娘家住,連才生下沒多日的孩子都不管.......秦硯昭上門接過幾次都被打發,聽聞他后來索性也不去了。

舜鈺心里浮起些許悲涼,能讓一個女人拋夫棄子,定是被傷絕了心罷。

否則誰狠得下來呢,縱是舍得夫君,也舍不得那從身上掉下的肉.......

她深吸口氣走近秦硯昭轎前,拱手作揖,神情鎮定道:“秦大人有何話說?”

“秦大人?!”秦硯昭笑笑不答,指著她臂彎的錦布包袱問:“這是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