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個權臣

第二百九十章 枯荷(寫白憐,不喜勿買)

數月之前,京城。

“方將軍傳來急報,李銳將軍被淬了毒的飛矢射中,命懸一線,而前線又缺少良醫好藥,方四將軍請郡君出面,看能否通過白小姐延請到神醫谷的名醫,否則李將軍性命難保。”

傳信的人氣喘吁吁,神色焦急。

“郡君進宮了,我這就去宮門口等著郡君,一見著郡君就告訴她此事。”

“麻煩快些,此事耽擱不得。”

無意聽到兩人交談的白憐一把推開虛掩的門,“備馬,我隨你們前往西北。”

“這……憐小姐身份貴重……”

“你們是信不過我這個人,還是信不過我的醫術?”白憐嗤笑,“若是你們看不我這個少谷主,那我神醫谷的其他人你們想必是更加看不了?”

“也罷,我自己去。”

“憐小姐,憐小姐……”

春意由濃轉淡的時候,郭知宜從南邊歸來,揭開從**窟、到袁樓莊、到金銀山莊、最后到使相趙俊的地下網絡,一時間京城震動,各方動作頻頻,郭知宜也被推到風口浪尖。

白憐在此時驚聞李銳重傷,心知郭知宜分身乏術,只怕無暇顧及此事。她憂心忡忡,索性一咬牙,掉頭便往西去。

星夜兼程數日,白憐終于抵達浮山前線,看見面色黑青、闔目而眠的李銳。白憐疲累得站都站不住,還是不顧勸阻,先挪到榻前給李銳診了脈。

“來得及,還好,不晚……”

然后就昏了過去。

“你醒了?”

半個月后,李銳睜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托著臉蹲在床榻旁的白憐。

杏眼圓睜,眉梢唇角全是喜色。她本就色勝春花,此時在滿目灰暗中一笑,叫人頓覺天色和陋室全都明媚了幾分。

“你為何在此?”李銳卻是先蹙了蹙眉。

“嗯?哦,”白憐稍愣一下,仍舊笑答,“我想你了,所以便來看你了呀。”

“你就算胡鬧也該適可而止!你當這是什么地方,你家戒備森嚴的后院,還是無論走到哪兒都被前呼后擁著的京城?這是戰場,是死人的地方,你一個弱質女子來這里找死嗎?”

白憐歪了歪頭,“啊?你這是擔心我出事?”

“對,”李銳緩緩吐字,“第一,你是大周子民,我是大周將領,保護你是我的責任;第二,你是白家的千金小姐,如果你出了事,我和李元帥不好向白大人交代。”

“……這樣啊。”白憐搖了搖頭,起身坐在床側,端來床頭小幾的藥碗,試了試溫度遞過去,“你不需要向白大人交代,我很快就不是白家的千金小姐了。原本失去這層身份我還有些難過,因為如果我只是個平民,那我和你這個李家的少將軍身份地位天差地別,日后只怕不會有什么交集了。”

“可是剛剛我聽見你說的那番話,心里頭反倒妥帖不少。不論我的身份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只要我遇到危險,你都會保護我,對嗎?”

笑意盈盈,油鹽不進。

李銳胸膛起伏了幾下,像是強忍住了什么,從白憐手中奪過藥碗一飲而盡,然后未經白憐的手,砰的一聲重重地放在床邊小幾,聲音有點冷,“如果你故意找死,我是不會管你的。”

白憐一笑,“我如今正是碧玉年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候,我怎么會不珍惜這段時日呢?”

“李大元帥來了,我先走啦,明日再來看你。”

“明日你不必來,我無暇見你。”

白憐一頓,旁若無事地收起小幾的藥碗,笑著告辭。

白憐出去后,李榮推門而入,站在門口停頓片刻,朝外望了望,掛著一臉疑惑看過來,“聽說你醒了,我過來看看。”

“多謝元帥關心。”

李榮抬手做阻攔狀,“等等先別謝,你先說說你是不是欺負憐丫頭了?我看她哭著出去的。”

憐丫頭?

白憐在裝乖賣巧、拉攏人心還是一貫的得心應手。

也不知才來了幾日,就能讓李榮說出這樣庇護的話來。

李銳并不相信白憐會哭著跑出去。

“她為何在此?”李銳按著眉頭道。

“自然是為了給你治傷。”

“治傷?”李銳緩緩放下搭在眉骨的手,“為何是她?”

“你的傷軍醫治不了。”

“別看這丫頭年紀不大,真本事倒不小,另一重身份竟是神醫谷的少谷主。她這樣的身份,照理說已經不是真金白銀能夠請動的了。可是偏偏一聽說受重傷的是你,立馬從京城趕過來,晝夜兼程,一路累死了七匹馬,趕到第一件事兒就是先給你把脈,氣都沒喘勻呢。”

李榮拍了拍他,語重心長:“郡主專門寫了信讓我好好照顧這丫頭,可就算沒有郡主的信,在我看見這丫頭把完脈就昏倒過去的時候,還有這丫頭拖著病體給你治傷的時候,我滿腦子都只剩下了心疼。”

李銳沉默不語。

“站在你的角度,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為她做什么都是應該的;站在她的角度,我有一個女兒和她年紀差不多大,我看她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李榮嘆了口氣,說話間頗有些循循善誘之意,“看著自己的女兒為一個臭小子付出這么多,結果臭小子醒來第一件事兒就是把她氣得哭著跑出去……”

李銳嘆氣,“是我的錯。”

李榮臉色一變,按在李銳肩膀的手陡然施加了幾分力氣,聲音冷嗖嗖的,“所以你小子承認剛剛就是欺負憐丫頭了吧?啊?李銳?你好大的本事!”

李銳:“……”

“去認錯,去把人哄好。這樣的事別叫我看見下次。”

“……是。”

李榮走后,城中大大小小的軍官來他床前遛了一遍,應付得他煩不勝煩。

他想起李榮臨走時的威脅,打算披衣服去找白憐賠個不是。但走到門口時,又忽然打起了退堂鼓,不如明日吧。

反正按照白憐的性子,就算叫她明日不必來,她也還是會過來的。

第二日早,白憐果然如時而至。

只是相比往日,她今日臉的笑淡了很多,話也少了很多,安安靜靜地拆完線換完藥便離開了。異常的氣氛打了李銳一個措手不及,準備了許久的話在舌尖車轱轆似的來回轉,愣是沒說出口。

“等一等。”白憐走到門邊時,李銳忽然出聲叫住她,“我要給你賠個不是,昨天早是我錯了,不該朝你大吼大叫,也不該指責你。對不起。”

說完后,半晌沒有動靜。

李銳眉頭微擰,無端生出了兩分忐忑。這在他的人生中是第一次。

白憐沒有扭頭看他,只是問道:“為什么昨天沒有道歉呢?”

李銳疑惑地抬眼看去。

但白憐依舊背對著他,“昨日你和李元帥交談之時,我就躲在窗邊。”

李銳驚愕。

所以她什么都聽到了。

她白白等了一整日。

“我想冷靜冷靜,所以明日便不會來了。”

李銳無言以對。

他半夜輾轉反側,平生第一次被歉疚折磨,還是對白憐的歉疚……

之后數日,白憐真的沒在李銳面前出現。李銳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點覺得似乎哪里不對。

他想不出來,只好將這歸結為自己躺得太久,胡思亂想太多。于是在確認自己的傷已無大礙后,立馬提刀了戰場。

大軍勢如破竹,已攻至陰地關下。陰地關是入晉要道,不可不爭。

陰地關是座易守難攻的險關,拿下它付出的代價遠比預想慘重太多。每日都在流血,每日都在犧牲,昨日把酒言歡的兄弟,今日親手裹了尸體帶回來。

長風裹挾濕咸的氣息而至,帶著遙不可及處的無數滴眼淚。但李銳不能停留,不能猶豫,不能有一絲的動搖。萬軍齊發的黑甲洪流中,他是這龐大的戰爭巨獸最尖銳的獠牙——悍不畏死,沖鋒陷陣,所過之處炸開了一簇又一簇殷紅刺目的血花。

他的面龐歷經戰火洗禮越來越堅毅,越來越帶著威不可侵的深沉氣勢。

李銳看去似乎天生就是為戰而生的。

又是一場大捷。李銳不茍言笑地應下同袍的恭賀,拒絕了他們張羅的慶功宴。

“真的不過來嗎?不止有等的美酒佳肴,還有等的美人哦,嘿嘿。”

“不了。”

“哎,別呀,今天這場仗你立下這么大功勞,不該好好放松一下嘛。”

“免了,未大獲全勝前不好松懈。”

“你未免也太死板了……”

同袍還在嘀嘀咕咕什么,李銳拍拍他肩膀沒說話就離開了。

他想起自己方才無意間轉頭瞥見的一幕,面色微沉地往一處僻靜昏暗的角落走過去。

兩個人正站在那里說話。

其中一人身材嬌小,頭發半束,穿一身長裙,明顯是名女子。李銳站在下風口,能隱約嗅到風中一縷清淡的松柏木香,中間還夾雜著極細微的藥香。這香味很特別,他只在一個人身聞到過。

白憐。

明明是金尊玉貴的世家大小姐,明明又是那般開朗熱情的性子,但身繚繞的氣味卻從來不是世家貴女常用的甜膩的花香和果香,而是這種苦中帶甘的木香。因著這份與眾不同和違和感,他即使討厭白憐這個人,卻也將這股異香和她本人牢牢地記在了一起。

是以,即使光線昏暗,他也能確定,那個角落里的人是白憐。

白憐還在,還沒回京嗎?

和她說話的是誰?

看身形不像是李元帥,那是軍中的人?

李銳垂眸思考一瞬,抬腳挪到一個有遮擋的地方,沒有走過去,也沒有直接離開。

他和白憐沒什么關系,避免以后有更多瓜葛,他更是不會主動去摻和白憐的事情。放在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他肯定選擇一走了之。但是因為之前的歉疚,他自覺是虧欠了白憐的,無論如何他也做不到不管不顧。

且不說與她交談之人是好是壞,今夜軍中允許縱酒慶功,整座軍營里都是醉漢,白憐一個小姑娘,難保不會被喝高了腦子不清醒的人沖撞。

李銳倚在木樁后等著送白憐回住處,只用余光留意著那個角落。

“滾開!”稍顯尖銳的聲音傳入耳中,李銳瞬間繃直身軀朝那邊看去。當他看到白憐打算離開、但對面那人依舊不依不饒地去扯她,李銳三兩步過去拉開白憐、踹飛了那人。

“你是什么人?”

對方武功看來實在一般,連防備都來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下了這一腳,弓著身子歪倒在地,嘶嘶抽著冷氣半晌沒爬起來。

李銳見他不說話,自去伸手揪住他的頭發,把人拖到光亮處,對著暈黃的燈光看清了這人的相貌。

是張完全陌生的臉。

年紀約莫十六七歲,容貌清秀,看去有些無害。

但李銳不會放松警惕,他很確定在軍營中從未見過此人,“你叫什么?是誰手底下的人?”

被突如其來的李銳驚住的白憐此刻方才回神,忙阻攔李銳掐在對方頸的手繼續施力,“等等,李將軍,他叫關潼,是郡主的人,現在在方四將軍手下做事。”

“郡主?”李銳松開手,隨后一愣。

忙去查看關潼狀況的白憐抬眸,驚疑道:“長安姐姐南歸之后就被晉封為郡主了。前兩日,李元帥不是在你面前提過郡主給他遞信的事嗎?你居然沒注意到?”

李銳沉默了,片刻后開口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們方才起了沖突?他為何強行拉你?”

“他想帶我回京啊,只不過我沒同意。”

“為何不回京?”

“我說過,我已經不是白家的人了,京城已經沒有我的家了。”

“為……”

“你是誰?!”李銳未說出口的話被關潼打斷。

少年翻身而起,把白憐推到自己身后,摸出把雪亮短刀橫在身前,渾身緊繃,眼中是驚怒交加。

白憐失笑,拍拍他的肩膀,“這位是威遠將軍李銳。”

關潼瞪大眼睛,“我聽說過李將軍的事跡!大周名將輩出,年輕一代中赫赫有名者不少,可我最佩服的還是李將軍……”

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

李銳不耐地打發走嘰嘰喳喳的關潼,提出送白憐回她的住處。

白憐輕快地答應了,一路卻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燈火闌珊下,誰也沒有說話。李銳適應了白憐以前的聒噪纏人,一時竟有些不適應此刻的沉默。

他想起之前沒問出口的問題,“你和你的家人之間發生了什么?”

“那不是我的家人。”白憐的聲音里可以明顯地聽出憎惡。

“為何?若是僭越了你不想說,那便不說。”

“沒有,”白憐搖搖頭,“沒有不想說,只是這個事情說來話長,一般人怕是沒有耐心聽下去。你想聽嗎?”

李銳沉默片刻,“若你想講。”

白憐笑笑,聲音平靜地追憶一件一件泣血的往事。

回去的路不長,他們早已到了地方。但李銳沒有出聲打斷,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聽完了白家的那段舊事。

“哀重毀身,凡事應該向前看。”

白憐莞爾,沒接話,笑了笑揚手告辭。

李銳在原地停了會兒,轉身回去自己的住處。

回去的路,朗月疏星,清風陣陣,遠處的燈火和將士的打鬧嬉笑似乎一下遠去。

沒來由地,李銳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突然揪住了一根弦。

白憐今日對他的稱呼變了。

李將軍。

李將軍……

她應該是真的對自己失望了。

所以以后應該也不會糾纏自己了。

過去夢寐以求的事情實現,李銳卻忽然覺得自己并沒有那種如釋重負的暢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