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美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鳳逃金宮(九)

一瞬間,天地肅靜,我不管不顧地沖下馬車,眶中的淚如暗夜流星墜,倉惶地朝霍勝男奔去。

李昭預見不妙,閃身截住我去路間,四五丈開外雙膝跪地的霍勝男也忽昂起頭,聚著眼中最后一絲將散的清明,將我喝止在對人限制中。

“走,淳元”

話落間,有種山崩地裂感朝四下蕩漾開,只見霍勝男昂起的頭重重垂落下,再也不見半點生息。

心中恐慌忽然突破我的承受極限,瞬間化成凄厲哭嚎陣陣,把四周死寂劃破。

“我叫勝男,顧名思義,勝得過男兒千千萬.....”

“咱們倆如此投緣,且又共患難一場,結為金蘭如何.....”

“莫怪我心狠,我有我的立場和苦衷”

“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我陪你醉”

“以后你生個女兒,把她嫁給我兒子做媳婦,我們倆就是親家”

瘋魔附體間,腦中盡是我與她昔日種種相知,相護,相歡,相憐;我眼中淚漸漸模糊了霍勝男最后的模樣,如這生命凋逝的無情,也帶著我世界中的色彩,將整個世界變得暗淡無光。

我失去了我最好的知己金蘭,心如同被活活剜去了一塊,成了永不可修復的殘缺。

“得罪了,貴妃娘娘!”

當下危機仍存,李昭顧不得我如何失魂落魄,當即將我橫抱起送回馬車內,自己取而代之玄冥先前的位置,將韁繩緊勒在手間。

只聽李昭在隔簾處大喝上:“大好機會!兄弟們,我們殺出城去!”

“他們殺了郡主,還挾持皇后娘娘和太子,不能讓他們逃出金門!放箭,關城門!”

馬車外,不知誰煽動了句,頓時死寂被刀兵廝殺所代替,吶喊著,尖叫著,如猛浪般沖擊著我恍惚而脆弱的神經。

當下頭頂,馬車廂三面,似乎正被暴風驟雨洗禮著,叮叮咚咚作響不斷,那是金門城樓弓箭手射出的箭矢所致。而馬車廂內,驚嚇過度的晉兒如小貓般縮抖在我懷中,無助地噎哭著,卻喚不醒被悲愴占據理智的我,木呆呆被強撐鎮定的小梅護在懷中,無動于衷地空流淚。

“進去!要死,也不該死在這里!”

神情恍惚間,似乎感覺飛馳沖城的馬車停頓了片刻,轉而又再次奔騰起來;這等錯覺間,簾布外忽朝內塞進一個人,頓時一個疾呼提醒,將馬車廂內的抑郁一掃而光。

“阿,阿姐,宋大人中箭了!!”

可我反應十分遲緩,許久壓抑后,才懵懵地揚起頭望向對面;那頭的人,似乎也是經歷了大劫難后死里逃生,雖抱住了一時性命,可卻同樣如我般,失去了為人的精氣神。

玄冥僵挺挺地靠在廂壁上,像具沒有魂魄的軀殼,氣息時有時無,一雙黑眸早不復當初精睿,濁淚翻涌,神色渙散無光;一支白羽箭立于他左下肋骨處,大約是衣著顏色緣故,一時片刻倒看不出他傷勢如何。

“母親,母親,叔叔他流了好多血!”

我不察,不代表旁人看不出他的好壞。晉兒跟著我們兩個大人同審視著玄冥,作為當下頭腦最清醒的人,他這孩子自然最容易發現端倪破綻。

微微垂下眸子,便見玄冥身下已經凝出小片血泊。

驀地想起當時,玄冥一槍穿透霍勝男心膛的畫面,被麻木左右的我,恍恍說到:“不怕,叔叔他一點都不疼。”

“可叔叔明明還在流血,胸口還插著箭呢,看著就疼呀!”

“你霍姨更疼。”

我口中冒出句不著邊際的話間,忽然一支流箭破簾而入,來勢雖兇,但因簾布阻力,定在我左臉頰一尺開外。

“阿姐后退!”

雖有驚無險,然小梅已當場嚇破了魂,忙拽著渾渾噩噩的我朝后縮避去;此時晉兒的哭怕聲應危而起,一時間里憂外患如浪潮更迭不息,將人心更往絕望中逼。

吵雜廝殺之中,忽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如被針冷不丁刺中:“她當時那一劍明明比我快,可為什么不殺我?!”

淚無端再起洶涌,玄冥當下的糊涂,卻莫名成了我亂心中的唯一一絲清明;知己昔日的一笑一顰,一喜一愁,如游魚般閃過腦海,只需稍稍截取記憶回味,便知這其中是何酸甜苦辣。

當再次嘗到流入嘴角里淚的苦澀,我喃喃回應到對人:“因為她是真的愛你。”

當即,對人頹喪驟散,反被措不及防的驚愕占據死白的面。

壓抑再次覆來,我懼怕自己再次失去腦中清明,鬼使神差間,徒手將插在簾布上的箭頭拽在手心。

我道:“兄長還在懷疑她的真情嚒?生死不負這樣的話,于她從來都不是句口頭敷衍,而是不悔一生的誓言。”

狠力一折,“啪”的聲清脆在馬車廂內驟然炸起,而那鋒利的箭頭也同時因大力,反劃破了我的手心。

血出,痛來,然于我而言,卻是最醒腦解苦的良藥。

大錯已鑄,唯今獨剩自怨自艾,無法釋懷:“走到哪,禍到哪,活脫脫的一個災星在世,我才是那個罪該萬死的人!”

豁的,對人壓抑不住多時起伏,“嗬”的聲高嚎,失聲慟哭在人前。

可再多淚,無論當下或以后,都將成為時時深錐在心頭的刺,再無剔除的可能。

多少生命,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李淳元,在這將過之夜中悄然消逝,去換取此時簾布后的耀眼晨光?!

馬車廂外,箭雨聲,刀劍聲,廝殺聲,火石聲,混著濃濃血腥味,將上京西面金門變成了個人間修羅屠戮場;時而被疾風揚起的簾布,透過二指寬縫,前一刻還見人影撲殺而來,下一刻背后已變成身后絕望的死嚎。

這反反復復的摧心間,我早已看不清,算不明了。

諸多混亂,諸多廝殺,漸漸消失在不停飛馳的馬車背后,再不見半點駭人的跡象;踏著他們用血澆筑成的出路,迎著東面冉冉升起的初日,我終于如愿以償逃出了這個噩夢繚繞的上京。

撩開簾布,沐浴在晨風與陽光之中,閉眼呼吸的我淚涓涓不息,心眼可見這副皮囊下的千瘡百孔。

我終自由了,也同時再次被束縛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