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高門

嫁高門 第82節

“嗯。”

眼看例行看診將要結束,陸璘想和她說說話,卻是忍了又忍,耗費巨大的意志才將這沖動壓回去。

他見她已穿上了薄襖,很想問她,那時在庵中生的什么病。

當時便覺她大變了模樣,瘦骨嶙峋,不見生機,卻沒有好好去過問一句。

當他得知她曾喜歡過他后,便能想到,自己現在問她這些,代表的不是關心,而是諷刺。

她不會愿意說,也不會愿意聽。

以及,他記得在她和母親一起去清雪庵之前,也有這么一個雨天,雨下得比今天要大得多,她到他房中找他,似乎是要說什么,但在他問她是否在香中下藥后,她震驚而又臉色蒼白地看了他很久,最后只有一句否認,便什么都不再說,轉身走了。

在安陸重遇她之后,當初的回憶一點一點往腦中侵襲,他記起許多以前不在意、已經忘記的事。

他想起,其實她很少去找他的,除非是真的有事。

也從沒有冒雨去找他,那天的雨真的很大,她來找他時也很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讓她在聽到那句話后就不想說了?

他總覺得自己想不明白的這許多,是他不懂她、她不愿再理他的癥結所在,可他再想不起線索來,也沒辦法問她。

所有他想問的,都是她不想再提的。

最后他只說道:“外面雨大了,施大夫是否要在此等一等再走?”

施菀搖搖頭:“不了,這雨一刻也不會停,我乘馬車來的,很快就到了。”說完已從凳子上起身。

臨行前,她想起來什么,又到床邊正色道:“倒有件事要和大人說。”

“什么事?”陸璘問。

“最近藥鋪遇到好幾例奇怪的病人,這些病癥既像秋疫,又不那么像,我與藥鋪里的羅大夫都不能確定是什么病癥,而且藥鋪診治的幾個人,家中也先后有同樣的癥狀,我知道的便有三個老人三五日就斷了氣,這傳染的力度倒比平常秋疫強不少,我總擔心……”

她遲疑一會兒,才緩緩道:“是醫書上所說的瘟疫,而且是一種不為前人所知的新瘟疫。”

陸璘一動不動看著她,問:“你有幾分把握?”

瘟疫這種東西,是所有人都怕的,上至皇帝宰輔,下至黎民百姓。

若遇到可怕的瘟疫,多半是席卷整個村、整座城,毫無辦法。最后一個個死去,直到讓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死絕,瘟疫才隨著尸體腐爛悄悄消失。

施菀也不敢謠言惑眾,想了想才說:“大概……六成把握。”

事實她覺得應該是七成,要不然她也不會和他說。

陸璘問:“你能來特地和我說,大概心里已有七成把握吧?”

施菀沒想到他能猜出來,只能點點頭。隨后又說:“但那三個老人本就有病在身,生病后也只有一個去尋醫問藥,所以我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他們都是因這新得的病而死。但這病能傳染,倒是真的。”

陸璘回道:“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去縣衙核實這病癥。”

施菀心中有些欣慰,她擔心這個,但也不敢隨便說出口,怕引起縣城百姓恐慌,更不敢和官府說,官府的人忌諱,一個不好她還要被抓起來。

想來想去,她只能和病中的陸璘說,如今聽他說會去核實這事,便放下心來。

第二天,果然就有衙差到藥鋪來,說是知縣大人的命令,要請一位大夫去縣衙問話。

杏林館的羅老大夫聽到縣衙便嚇住,不愿去,自然是施菀主動過去。

那衙差說:“大夫快去吧,我還要去前面的百草堂。”

施菀這才知道,縣衙估計是要召集縣城大部分的大夫,核實診治病人的情況。

等她到縣衙,被請進一間茶室,便見到里面已經坐了幾個熟悉的人,一個是馨濟堂的周大夫,一個是百草堂的方掌柜,另有其他幾位大夫。

她最年輕,又是女子,與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坐在一起,尤其惹眼。

第80章

這茶室在堂下擺了兩把椅子,左右兩邊各有五把椅子,最后面還有兩條長凳。

堂下那兩把椅子,自然是官府中人的,左右第一把椅子是給大夫的,也是醫藥行里最高地位的大夫。

以前周老大夫是醫藥行行首,無論鋪子還是醫術還是資歷,做行首都無可厚非,現在周老大夫不在了,剩了城中兩名中流砥柱的小周大夫和百草堂的方掌柜,小周大夫醫術上比起父親來略差,而方掌柜雖有資歷,但晚年則以經營藥鋪為主,坐診全是請的大夫。

所以兩人都覺得自己才能做下一任行首,但都抻著,不說自己做想,可當有人提起由對方來做,便以公正嚴謹的態度提出反對。

這兩人都沒坐到左右上首,而坐在第二排,施菀過去與幾位大夫打完招呼,坐在了靠下的椅子上。

她自認醫術并不輸周大夫與方掌柜,杏林館也是大藥鋪,但資歷畢竟淺,更何況作為女子,必須要比男子強得多才能讓他們心服口服,所以她不愿去爭先后位置。

沒一會兒,其他大夫都已到場,陸璘與李由也過來了。

陸璘傷勢未痊愈,走路不快,卻是端莊挺拔,英英玉立,并不似有傷在身的樣子。

周繼率先道:“知縣大人重傷未愈,卻已到縣衙來理事,實在是一片丹心,為百姓而鞠躬盡瘁,教人景仰。”

大夫們也紛紛關心他傷情,陸璘只回道:“勞煩諸位掛懷,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隨即便進入正題:“今日召集諸位杏林圣手前來,是因我聽下面官員稟報,城中似乎出現一種病癥,像秋疫,卻又不完全像,但比平常秋疫還易傳染人,且有可能會致死,是這樣么?”

他問出口,下面大夫靜默一會兒,周繼再次率先起身回道:“說來,倒確有此事,以往在秋疫盛行時,我馨濟堂一日會接到四五名發燒咳嗽的人,但最近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每日都能接到十來名秋疫病癥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也的確有人除了發燒咳嗽還會寒戰、全身疼、惡心嘔吐,卻也不多。但說是致死,倒沒看出來,反而大部分人回去服了藥,都好轉了。”

方掌柜也不甘落后道:“我們百草堂也接到不少秋疫病人,且有的是夫妻一同染病,父子一同染病,也許這次的疫病是容易傳染一些,但是不是容易致死,我倒不能確定,至少我這里沒聽過一例服了藥還死去的。”

其他大夫也有說,興許是近來驟寒驟暖,這秋疫便比平常來得更兇,陰雨天也容易引發關節痛,發熱也會引起惡心嘔吐,所以大約只是傳染性更強一些的秋疫,不必過于擔心。

周大夫與方掌柜又各自數起以往某些年秋疫肆虐時,藥鋪如何忙,又如何死人,言語中覺得這病不管是不是平常秋疫,也沒那么可怕,病死的都是本就身體羸弱的老人和孩子,但凡身體強壯一些,都不必擔心。

說到最后,兩人提起馬上要召開的醫藥行大會,聲稱暫無行首,想請陸璘代為主持。

似乎存著心想由官府出面將行首之位定下來。

陸璘沒做回應,看向一直沉默的施菀。

他一直在傷病中,也因隔行如隔山,并不清楚城中病況,便想看看施菀對這些大夫的看法,有沒有意見提出來。

施菀看到他眼神,明了他想法,起身說道:“我日前正好讀到一本書,是濟州府名醫上官綸的《疫論》,上面最后一句便是說,若有疫病苗頭,切記及早防范,若待疫病完全蔓延開,便來不及了。

“我想,不管這病是普通秋疫,還是一種新的疫病,還是提高警惕為好,我們各家藥鋪可以將疑似新疫病的病人或治療情況記錄在冊,界時再來縣衙同官府一起商討,到于醫藥行大會,我想……可以延緩些時日也不遲。”

周繼這時笑道:“我知道,施大夫是最愛看醫書的,對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醫書是信手拈來,但光看書是不行的,你畢竟是年輕了些,我在小時候可是親眼見過瘟疫,那瘟疫不是這樣的。”

“但瘟疫也有許多種,《疫論》上說……”

“施大夫恐怕不知道,若有疫情,官府要上報,要查明原由,要封鎖各個城門,不能出不能進,興許還要設壇趕瘟神,眼下正是收糧納稅商家結款的日子,僅憑一本《疫論》,就讓全城大動干戈,這引起的后果,難道由施大夫來承擔?”周繼打斷了她。

面對前師妹,周繼的話過于嚴厲刻薄了。

馨濟堂本是縣城最大的藥鋪,后來居上的杏林館因為背靠大樹,門面做得比馨濟堂還大,又有施菀坐診,一瞬間就引去了大量的女病人,讓馨濟堂這個前東家結實被打了兩巴掌,周繼心里便窩了一團火,這時候有意無意,就這么將不悅表現在了臉上。

方掌柜等人心知肚明,只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地看熱鬧。

施菀不是喜歡出風頭的性格,以前在馨濟堂對周繼也多有忍讓,但如今她卻知道,她不能再忍讓,因為她不再是馨濟堂一個坐診大夫,而是代表著杏林館。

她看著周繼道:“知縣大人既然叫我們來,自然是要我們原原本本說出心里所思所想,讓他好作判斷,而不是遮遮掩掩,自吹自擂;也不是閑得無事,要去參加醫藥行大會。能讓知縣帶傷出行的,自然是事關全城百姓安危的大事。”

她說話輕柔,不如這些男人們中氣十足、慷慨陳詞,可字字在理,讓周繼一時無言以對。

陸璘看向她,心中舒朗。

這種時候他當然可以替她說話,卻又萬萬不能替她說話,顯露出私心。

她用了那么大氣力才可以與這些男大夫們平起平坐,如果他在此時表露出對她明顯的偏袒,只會讓人覺得她一切都是靠男人,那她的醫術、她辛苦開下的杏林館,又算什么?

這時施菀看向他道:“知縣大人,別家醫館也許情況好一些,但我們杏林館,我自認都有仔細看診、對癥下藥,但幾乎沒看到明顯的緩解。

“譬如若是普通秋疫,兩劑藥服下,一定能退燒,且不會再發燒,可這一次卻不是,許多有寒戰惡心的人服下藥只是暫時退燒,隨后又很快再燒,有一名六十歲老者便是如此反復五天之后離世,所以我懷疑這病不是秋疫,我按秋疫來治并不對癥。”

陸璘看向其他大夫:“今日探討之后,縣衙是否認定城中有新的疫病存在、作出什么應對,是衙門的事,與諸位大夫無關。但諸位大夫卻也要告訴我實情,不能有意遮掩。”

說完他看向方掌柜:“百草堂在治病中,有覺得對病患病癥力不從心嗎?有沒有讓大夫疑惑不解的地方?或是好轉的和加重的病人相比,是否確實是好轉的人更多?”

方掌柜想了想,認真回道:“因為我沒有親自診病,對具體病情知道得確實不多,但藥鋪中大夫一開始確實全都當秋疫來治的,直到后來有人的病癥一直不緩解,才回想起來,這些人大多都有寒戰、關節疼痛,惡心嘔吐這些少見的癥狀,所以,若單把這些病人拎出來說,如果它不是秋疫,而是另一種疫病,我們藥鋪治好的成算便極低。

“而且可怕之處在于,若不按秋疫治,那我們幾乎不知道按什么病來治,又該給什么藥,這豈不是……束手無策,只能讓病患熬著,聽天由命?”

這時另一個大夫說道:“如果這是一種我們都沒見過的病,不知怎么治,而十個里,又有兩個會死,這病便是十分可怕的病了!”

“是啊,如果這些病人統一算作秋疫,那確實不可怕,有治好的,也有沒治好的,病死的也并不算多,但如果單獨持拎出來當成一種新疫病,又正好病死的都是生的這種病,那這疫病便不可小視。”

大夫們紛紛倒戈,倒讓周繼尷尬著急了。如果按這個思路,那他便錯了,錯也不打緊,因為方掌柜也錯了,但陸知縣第一個問方掌柜,方掌柜也馬上改口倒戈,自己此時不加入這倒戈的隊伍,到時候真出了問題怎么辦?

可陸知縣又沒問他話,他現在主動附和,不是打自己臉嗎?

就在他猶豫時,陸璘已經作出決斷:“既如此,那就按施大夫所說,你們回去將病人情況記錄在冊,凡遇到疑似新病的情況便著重關注,若有病死的,立刻上報縣衙。”

大夫們一齊道:“是。”

看著他們,陸璘心中涌起一隱憂,先看一眼施菀,隨后朝眾人道:“若此病能傳染,又可能致死,諸位大夫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危。”

此話一出,大夫們皆是驚出一身冷汗。

要真有新的疫病,那么多人來尋醫問藥,大夫豈不是最容易染上疫病的一部分人?

眾人帶著凝重與忐忑離去,施菀也與一行人一同離去。

短短五天,事情便急轉直下,因為城中病死的人突然就增多了。

連普通百姓都已感覺到不對勁,開始恐慌起來。

直面病人的藥鋪則更心驚膽戰,大夫已將那些發燒咳嗽之余會寒戰、會全身骨頭痛、以及惡心嘔吐的人單獨分出來診治,最后發現這些人果然服藥不見效,且大部分病情會迅速惡化,最后相繼離世。

縣衙迅速將此事上報德安府,德安府又迅速稟報江陵府。

與此同時,云夢縣傳來消息,云夢發現不明瘟疫,城中幾乎有三成百姓染病,棺材鋪的棺材都被買空,藥鋪關門不接診,縣衙官員閉門不出,幾乎淪為疫城。

等到江陵府回信說會派大夫與官員來安陸縣查看時,安陸縣情況已經愈發嚴重起來,大藥鋪馨濟堂閉館了,因為周大夫也病了。

陸璘再次召集之前那多名大夫,問對應之策。

周大夫沒來,又因縣城本就是人心惶惶,大夫們的樣子和上次截然不同,一個個安靜坐著,屏氣凝聲,不知是怕說錯話,還是怕別的。

陸璘問:“當務之急,有兩件事,第一件,是盡快找到良方,救治病人;第二件,是想到辦法,怎么防止新的人被傳染,諸位若有想法,可暢所欲言。”

方掌柜很快道:“關于治病良方,我已和鋪中大夫徹夜翻查醫書,一定盡快找到答案;關于防止疫病蔓延,我想它和秋疫是一樣的,會以口沫傳染,所以要告誡城中百姓,勿與病人離太近,勿與病人同桌吃飯。”

另一人說:“也可告誡百姓,不要去病人家中走動,而確認患病的,則要警告他們,須閉門不出。”

“聽說云夢縣已是半座死城了,縣城門口要設關卡,嚴禁云夢縣人進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