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012 這么巧

沈四爺顧及妻兒,并未太加急趕路。

路上慢悠悠地走,偶爾還停下來看看鄉間溝渠邊黃燦燦的迎春,眺望一下泛綠的鄉野,倒是有幾分如同踏春似得。

出了黟山山區,視野就漸漸開闊起來。

陽光溫溫柔柔地灑落著光輝,東南風優哉游哉地吹佛著,似乎整個天地自然之間,都散發著溫婉柔情,讓人情不自禁地跟著繾綣溫柔起來。

渾然不像是北地的春日,太陽乍然熱烈恨不能入了夏,又乍然離開一場細雨便又重回嚴冬,冷入骨髓。

沈柔凝深深做了幾個呼吸,唇邊不禁露出溫柔的笑意。

“咦?”

出發后的次日,沈四老爺選擇了一處向陽的背風的山坳處扎了營,沈柔凝見身邊這小山沒有多高,也不陡峭,有明顯的上山道路,就稟了沈四老爺,帶著沈端榕并幾個丫頭婆子想上山去瞧一瞧。

她剛才似乎瞧見了尚未返綠的山林間有一抹紅。

難道是杜鵑花或是別的什么花?

而沈柔凝向著那抹隱約的紅又走了幾步,待看清楚一個那個小山溝溝里情形時,不禁了一下。

附近人家不少,有好幾個小村子。

冬日柴火珍貴,山林中的枯枝茅草早就被村民們采割的沒剩下多少,露出灰褐色的泥土和石頭來。而就在這樣的一片山坡上,居然趴著一個人。

他身上的是寶藍色的衣服本應該很貴,但此時已經被山上勾連的枝椏劃破了大半,露出里面黑色的里衣來。他那金絲銀線做繡的鹿皮靴子骯臟不堪不說,居然還被磨破了,露出惹了灰的白襪子。

至于沈柔凝所看到的那一抹紅……

一把匕首被插在山石泥土之中,柄上那拇指蓋大小的紅寶石正迎著太陽反射著光芒。

這么一個富貴之人……

怎么會如此狼狽地倒在這里?這個小山當地人叫做饅頭山,圓圓扣著像個饅頭,并沒有多高。因為附近村民不少,這里連獐子兔子這樣的小獸都比較少見……即便沈柔凝沒發現他,用不了多久只怕就會有上山來的村民發現他了,如此不隱秘之地,適合逃亡藏匿么?

沈端榕一直跟在沈柔凝身邊,很快也瞧見了小山溝的男子。

他本能就要過去,但見沈柔凝站在那里沉思不動,不禁道:“姐,那里倒了個人……咱們不救么?”

“恩,要救的。”沈柔凝拉住沈端榕,開口道:“不過,咱們這幾個人都是女人孩子的,過去也沒什么用。還是將事情告訴給父親,讓父親派人過來吧。”

沈柔凝指了一個婆子下山去,一邊對沈端榕道:“反正也沒多遠,父親用不了多久就能過來了。”

陳厚績永遠也忘不了,他趴在那冰冷的硌人的,感覺不到身體一絲一毫自己的身體,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萬分絕望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過來,心中感謝老天充滿了“得救了”的巨大喜悅的時候,聽著自己那個小表妹站在遠處,只是與小表哥說話,怎么也不過來的時候,他……

“你看,他拿著匕首呢,萬一會暴起傷人呢?”

這姑娘,你難道沒見我的手都抓不住匕首了!而且那匕首離我足有幾步遠!我倒是想暴起,但我也得能動啊!

“山溝溝里腐葉山石那么多,說不定有蛇的。春天到了,土地解凍了,冬眠的蛇兒肯定都出來找吃的了……”

陳厚績聽著小姑娘一本正經的脆生生的聲音,不知為何,他一下子淚流滿面。

要知道,就連他以為自己要死在這個不知名的小山包內心充滿絕望不舍的時候,也沒有哭好不好!

他一個男人,從三歲時候懂事起,就再沒落過淚好不好!

這一刻,陳厚績的內心簡直是崩潰的!

直到被抬到山下,解了蛇毒之后躺在溫暖的馬車上,陳厚績依舊恍恍惚惚,沒法子回過神來。

“果然是被蛇咬了么?”

馬車外,讓陳厚績刻在心底的一把聲音讓他僵硬的眼睛轉動了一下。

“幸好不是真正厲害的毒蛇……”

“所以,你以后走到哪里,千萬記得身邊至少帶個人……不然,就跟剛才那位公子一樣,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若是沒有遇上我們,在山上趴一夜,沒有被毒死,也被凍死了……”

陳厚績抹了一把臉,本來暖和過來能稍微活動的身體,又僵硬了。他抹了一把臉,這回沒有哭出來——

欲哭無淚。

而馬車外的沈柔凝對陳厚績的內心活動一無所知。

她領著沈端榕從騰出來給“病人”的馬車邊上走過,并沒有好奇想要進去看一眼她“所救之人”的想法。

她看到范嬤嬤正在著急地與沈四老爺和沈四太太說著什么,便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過去。

范嬤嬤看了她和沈端榕一眼,屈身過去,并沒有避諱他們兩個,而是繼續說道:“老奴覺得十有八九,四姑娘救回來的人,就是舅老爺家的哪位少爺公子。”

“老爺或許不記得了,但太太你進去看看他就知道了,他和大舅老爺年輕的時候長得足有八分相似!”

“嬤嬤的意思,我們湊巧將陳家表哥給救了?”沈柔凝十分訝然:“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情?”

“是啊,嬤嬤你是不是看錯了?”沈四老爺也覺得,這未免太巧了些。

這么多年,京城陳家也沒有與他們如何聯系,更是從未派人到沈家村里去看一眼。而他們這才從沈家村出來頭一天安營呢,就碰到了一個陳家人,而且還救了人?

“不會,老奴絕不會看錯!”范嬤嬤忙道:“剛才那位少爺,真的同大舅老爺年輕時候一模一樣!這天底下就沒有這么相似的人!”

“而且,臨行之前,老奴是給老太爺送了書信的……”

范嬤嬤低下頭,跪在了地上,道:“老奴擅自做主,請老爺太太責罰。”

沈四太太才是她正經的主子,而不是在京城里的陳氏老太爺。

范嬤嬤這么做,能說是為沈四太太著想,但若是追究起來,也逃不過“背主”“不忠”這兩項。

而這兩項,正是身為下人,最最不能犯的錯誤。

沈四太太幽幽地看向她,頓了許久,道:“你給父親送了信?所以你才看到一個與大哥有些相似之人,就認定是父親派人來迎接我們了?”

“是,啊,不是。”范嬤嬤埋頭道:“是老奴真的覺得那位少爺同大舅爺面相十分相似,太太您看一看他就知道了。”

“是不是……”沈四太太輕聲道:“一會兒他醒了問一聲就是了。不必我去見。”

“太太說的是。”

范嬤嬤跪在早春冰涼的地上不敢起身,即便是沈四太太已經走了,沈四老爺也已經追著她走了,她也埋著頭跪著,不滿動彈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