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097 不難過

“姐。”

出了繡樓,沈端榕就拉了沈柔凝的袖子。

沈柔凝停了下來,看向沈端榕,眼中帶著詢問之色。

“姐,鄧大哥好可憐……”沈端榕小小的臉上寫滿了哀傷憂愁,道:“他現在肯定特別難過。”

“我聽說,那位鄧伯父身體一直很差,病了許久了。”沈柔凝安慰沈端榕道。榕哥才六歲多,還從未見過生死。

“不是這樣的。”沈端榕卻含淚搖頭道:“我跟負責家里車馬上的人打聽過了,鄧大哥他……”他咬著唇,道:“他真的很可憐,當年就差點兒死了……”

沈柔凝“哦”了一聲,鼓勵沈端榕繼續說下去。

“……人人都說,鄧公一世清名,卻偏偏是個糊涂鬼……而且,姐,你還不知道吧,就在鄧大哥請我們出來游湖的那天,他的繼祖母說要打死他,讓家里的護衛都上……他們都說,若不是鄧大哥練了一身本事,只怕待鄧公回家,就只能給鄧大哥收尸了……”

沈柔凝愣了一下,將沈端榕拉到了旁邊,細問道:“這都是你打聽到的?你說,那天游湖之后,鄧長年惹出了很大的麻煩?老太太怎么會突然要打死他?”

“他的兄弟姐妹們罵他罵的很難聽,后來又要上去揍他,鄧大哥反抗之下,將人丟到了湖里,丟進去了三個……”沈端榕顯然打聽的很詳細,同情萬分地與沈柔凝說了,最后道:“之后,鄧大哥一直都在養傷。”

“他們都說,若是鄧大哥不夠聰明不夠狠的話。躲得過這一回還有下一回……他很快就會沒命的!”

說到此處,沈端榕的眼淚落了下來,拉著沈柔凝,仰起頭悲哀地問道:“是不是這樣?姐姐,你告訴我,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如果沈端榕打聽到的消息都是事實,那么。鄧長年若不聰明狠辣起來。真的會活不久的。沈柔凝心中悲嘆一聲,抿著唇,沈端榕道:“是啊。若他不夠聰明狠辣,他只怕要活不長的。”

“鄧大哥武功很高!”沈端榕眼淚落得更厲害了,哽咽著爭辯道。

“武功再高,難道還能天下無敵?”沈柔凝狠了狠心。輕聲說道:“能一人敵,能十人敵。難道還能千人敵萬人敵?再說,這世上并不總是光明正大單打獨斗的。想要一個人死,法子實在太多了,完全不必硬拼。”

沈端榕終于抱著臉蹲在地上。無聲地大哭起來。

沈柔凝站在夜色中,瞧著陳府遠遠近近掛在廊下大紅色的燈籠,如玉般的面頰格外平靜。一個人。若是既不夠聰明,也不夠有能力。他被另外一些人虐死了,就像是是個強壯的大人在打一個年幼的孩子,她會對那么孩子生出同情,會幫助他。但一個人,他明明有反擊的能力,而且也并不太傻,若是再被人欺負死了……那也沒什么好同情難過的。

鄧長年和山子的武功俱是非常不錯。

他們兩個也是讀過書的,顯然也并不算笨。甚至,還有幾分小聰明。

而鄧府除了那個對內只會妥協軟弱的鄧公之外,都是些什么人呢?一個護短的村婦脾氣的老太太?兩位一無所長手無縛雞之力的富貴大老爺?幾個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兒?閨閣嬌小姐?

若是鄧長年他被這樣的“敵人”害死了,那死了也就死了,她根本就不會為他有半點兒難過!

沈柔凝眼中陰云翻涌,很快就平靜下來,變成了夜色一般的幽深,映著點點微紅的燈火。

沈端榕默默地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抹了抹眼淚,心情顯然平復多了。

他看向沈柔凝,道:“姐,待到大悲寺的時候,我要去提醒鄧大哥,讓他小心些。”

“恩。”沈柔凝摸了摸他的頭,道:“榕哥做的對。”

“鄧大哥那么厲害,一定不會有事的。”沈端榕眼中還余有一些淚光,神色卻格外堅定,握了小拳頭,道:“他肯定不會有事的。我相信鄧大哥。”

“我也相信他。”

沈柔凝緩聲說罷,牽了沈端榕的手,繼續往外走去。她將人送回了清風院,又小坐了片刻,聽沈端榕絮絮叨叨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聽到沈四老爺也回來了,便向其辭行道了晚安。

臨走之前,她帶走了鄧長年送過來的那副名畫。

大悲寺。

大悲寺并不在佛門圣地鐘山,而是在建寧城的北郊,距離建寧城更遠一些的云霧山。云霧山周圍水網密布,平日里云霧就多,而若到了入梅之日,這云霧山更是水霧升騰,入之沾衣,濕濕嗒嗒的,難受的很。

這里的潮氣特別重。一年到頭,幾乎從未有過干爽的時候。尤其是炎炎夏日,又熱又悶又濕,簡直能讓人喘不過氣。

潮氣重,無論什么東西,都格外容易發霉。

因而這附近居民很少,只有幾戶漁民。而建在云霧山半山的大悲寺,若非這里云霧彌漫多少能有些出塵仙緲之意,只怕根本就維持不下去。

沈四老爺領著一雙兒女站在船頭。

“你們小心些。”沈四老爺擔心地道:“你們別看這河道很窄水流又穩,但聽說這里的河水可是很深的。加上水草又多,萬一掉下去,可不是說著玩的。”

進入了三月底,江南處處都是春日盛景。眼前河道上更是早已經鋪滿了嫩綠的水草,濃密的很。有些時候,若非是有小船撥開水草駛過,輕易都看不出那還是一條水路。

“這位老爺說的是。”船家是一個瞧著四十來歲的黑瘦漢子,他驕傲地道:“若非是云霧山當地的漁戶,進了這一片大澤,根本就找不到路!”

“當年太祖皇帝就是得了我們漁民的幫助,才在這里困住了前唐十萬水軍!當年前唐的兵,可是死了一半還要多!這里三百里大澤,哪一處水道沒填人!”

“小的聽小的爺爺說,這河道里的水草本來沒有這么密,只因為有了那些當兵的血肉做肥,才越長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