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樂園

2179

“救,救命……拜托你……”

里恩的喉嚨里、胸口里,好像燒開了一鍋水似的,皮膚肌肉都在滾動起伏,濕潤的咕嘟聲一串串地響起來,仿佛是被攪出來了無數血泡,又一一破裂了。

但是最叫林三酒心驚的,是他的眼睛;她剛才稍稍探頭一看,發現他正死死地盯著自己藏身的方向,兩顆白白的眼球在眼窩里顫動著,好像底下爬了無數螞蟻。

月臺和隧道上到處都空空蕩蕩,其實除了列車之外,也沒有什么可藏身的地方了。

在剛才那一頭叫四叔的豬,到處嗅嗅聞聞地搜尋時,林三酒不得不跟它打起了游擊戰:四叔繞到列車后時,她就爬進了車廂里;四叔搜尋車廂時,她已經躲在了列車后——本以為躲過四叔就算沒事了,可沒想到當里恩仰倒在地、頭垂下月臺的時候,他正好看見了列車下林三酒的雙腳。

別看里恩沒見過林三酒的真容,可他見過林三酒的靴子——他知道列車后的人正是那一個假死脫離的進化者,才會朝她求救。

“不能救,”意老師提醒道。

“我知道,”林三酒應道,“對他而言,已經太晚了。”

里恩已經是一個墮落種了。

她甚至不敢讓里恩繼續呼救下去;她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墮落種。等里恩呼救幾聲發現她沒有來救的意思,肯定轉眼就要將她暴露給那幾頭豬,試圖用她換自己一命。

“幸虧剛才沒有把意識力用完,”林三酒在腦海里慶幸一句,在里恩再次張開嘴的時候,一小團意識力就像子彈似的彈射出去,一把就將他的舌頭給死死按住了。

“從現在開始,整個地下農場七個分部,全部進入一級警戒狀態,全體肅靜不動,由豬進行24小時巡邏……”

四叔的指令,清清楚楚地在月臺上回響起來。林三酒將它說的每個字都記住了;當她聽見“人欄”二字的時候,也不由心中微微一顫,就算不吃驚,卻依然不舒服。

等指示結束以后,那一頭叫帆平的豬重新坐上列車頭,這一次,車里只有它自己了。它似乎已經完全把里恩給忘了,大剌剌地橫躺在椅子上,很快就打起了盹,渾然不知列車外還有另一個人,隨著它一起回到了地下農場的丙分部。

地下農場的人在天剛一擦黑的時候就躺下睡覺了,也就是說,再過個一兩小時,他們就該起床了。林三酒利用搭車的時間考慮了一路,最終還是壓下了翻騰涌動的各種情緒,捏著鼻子下了一個決定。

……還不是時候。

從卡羅爾的話里聽起來,余淵順著一個叫“笨服務生”的東西,進入了它的農場后,在它發動攻擊后就成功脫離了,倒算是一個好消息;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林三酒一直聯系不上余淵——也就是說,他現在很有可能正出于某種原因,仍然在地下農場里潛伏著。

同樣可能深藏于農場中的,還有鳳歡顏。

自己一個個木舍地去找,未免太過不現實;既然那幾頭豬想要先一步把鳳歡顏找出來,誘他們自投羅網,那就讓它們去好了——因為面部毛發的偽裝,它們大概意識不到,要沖進它們“網”中的,究竟是什么分量的進化者。

她還有太多未知了,而通過豬獲取訊息,又是一個靠不住的辦法。在不知道哪一句話是什么用心的墮落種嘴里,她恐怕連半句真相也聽不見;她能

夜幕仍舊懸于天上,但卻像一張年頭久了的舊窗簾,邊緣角落都褪了色,毛了邊,隱隱地即將透出破曉的光。林三酒無聲無息地穿過了越來越淺的黑暗,偶爾有人在迷迷糊糊的睡夢里一翻身,或抬起頭,大概也只會以為從木舍外刮過去了一陣風。

在進入五號舍門口之前,林三酒猛地止住步伐,走近了舍外掛著的牌子。搖搖頭,她無聲地苦笑了一下。

虧她還以為在描述的力量失效之前,自己早就能離開農場了呢。

重新將牌子上的數字五改成了六以后,林三酒輕輕地閃入了木舍里,收起安眠蚊香,在自己空空的鋪位上重新躺了下來。

五號舍空氣里又悶又濁熱,帶著人類睡眠時隨汗氣呼吸一起排出的氣味。

在快要天亮時,眾人睡得都很淺。有人的呼吸聲很重很長,踩在呼嚕的邊緣上;有人喃喃地說了一聲什么,就又恢復了悠長的鼻息;人體偶爾的輕顫,就像沉在河底的水影,模糊地一晃而過。

在安靜的木舍里,林三酒雙臂枕在腦袋下,看著逐漸泛開青白的天花板,腦海中響起來的卻是里恩的聲音。

“末日能量當然不好了!”他答完了前頭的問題,不過兩三分鐘以后,對后一個問題給出了一個畢恭畢敬的答案:“末日能量侵入了豬的身體……”

她轉過眼睛,看了看木舍里的一地人影。

“……由豬先生們開創的地下農場,對于他們普通人來說,有著天翻地覆的意義……”里恩的聲音仍然在腦海中繼續說道。

“你認為農場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里恩連想也沒想,顯然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現成的:“死亡率過高了。”

那頭豬的問卷中,基本上每隔幾道問題,必然會引出一個與前面答案自相矛盾的新答案來:比如對于普通人來說“平靜”“幸福”的農場里,普通人的死亡率卻過高了;死亡主要是由進化者造成的,但是農場本身最大的優點卻是“安全”——面對如此清楚沖突的邏輯矛盾,里恩卻渾然不覺有異。

而且看起來,這是變成豬型墮落種必須有的第一步。

“但是,人要變豬型墮落種,就必須抹除掉察覺邏輯矛盾的能力,可是在真正變成豬之后,它們很顯然又恢復了這個能力。”林三酒對腦海中的意老師說,“不然的話,它們怎么能故意設計一個問卷來考驗想當豬的人?”

地下農場并非豬型墮落種的老家,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哪怕地下農場激活了,變成了末日,也無法生產出更多的豬型墮落種,所以它們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林三酒想起了自己埋下去的消炎藥片,焦慮地吐了口氣。

是不是只埋一個分部還不夠?

要把其他分部里也埋上消炎藥的話,那她或許該去找找,“笨侍應生”究竟是什么,沿著余淵腳步,進入卡羅爾的農場……

腦海中千頭萬緒紛紛雜雜,但想著想著,林三酒忽然意識到,自己身邊的丙五三八太過寂靜了。

自從自己躺下來,丙五三八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動過;鼻息又輕又淺,她若是不用神去聽,甚至會以為她沒有呼吸似的。

林三酒轉頭看了一眼丙五三八——后者正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埋在被子底下,影子仿佛一個土包,一處野墳。

如果不是她直覺不對,再次仔細看了一眼的話,恐怕即使是進化者,也會錯過被子縫隙下那一只眼睛里微弱濕亮的反光。

二人目光一對上,丙五三八立即閉上了眼。

林三酒默不出聲地爬了起來,對著丙五三八盤腿坐好了。

“別裝了,”她低聲說。

丙五三八窸窸窣窣地從被子里鉆了出來,額頭上還帶著星星點點的汗。她回頭看了看舍友,這才小聲問道:“……你昨晚去哪了?”

林三酒挑起了一邊眉毛。

“我知道,你一個晚上都不在。”丙五三八低低地說,“我每天夜里都失眠,但昨晚我卻一頭倒下去,睡得死死的……直到不久前我才醒過來,發現我踢開了被子,滾到你的鋪位上去了。”

……連床都沒有的地方,露出馬腳的方式也是這樣叫人哭笑不得。

“我也失眠,”林三酒說,“我出去轉了一晚上。”

丙五三八顯然不傻,從臉色上看,她連一個字也沒信。但是正在她即將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從木舍外的走道上,驀然回蕩起了一聲響亮的銅鑼——在青烏烏的天幕下,那敲鑼的聲音又厲又烈,同時從四面八方一起炸響了,一下子就將農場中的普通人們都給嚇清醒了。

這個時機可真叫人頭疼——現在所有人都醒了,她連讓丙五三八閉嘴的機會也不好找了。

“怎么了?”舍長丙五三五爬起身,有點口齒含糊地說,“誰……啊,是通知!”

明明農場里連電也沒有,林三酒卻聽見天幕下有一個清楚的聲音,像是從無數廣播里同時響起的一樣,在空氣里傳播開了。

“請注意,我們懷疑有進化者混入,農場立刻進入緊急狀態,請大家按照演習行事……”

林三酒早就知道廣播里要說什么了,自然不吃驚,依然死死盯著丙五三八,早已做好準備,只要苗頭不對,立刻要用意識力將她擊昏過去。

丙五三八倒吸了一口涼氣,果然目光立刻就轉到了林三酒身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開口時,卻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幾乎淹沒在了木舍中的慌張嘈雜里。

“進化者……就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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