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三百零二章 紅絲毬(七)

郭葉氣的將自己頭上的紅絲毬扯了下來,握在手上扔也不是,放也不是。

沒想到衛晟還整了這樣一套。

與衛晟不同,郭葉從小被郭壯圖當作未來的貴夫人和娘娘教育,一定要抓牢未來夫君的心。“你一定會嫁給顯赫之人,咱們家說靠你也不為過。”郭壯圖從不在乎他的話會對郭葉產生什么影響。他只管說。郭葉只管聽。父女的對話便在時間流逝中逐漸簡短。

郭葉不會想到郭壯圖為了讓她嫁給從京城潛逃回來的吳世璠花費了多大的功夫。在京的吳氏子孫那么多,單單只送回來一個吳世璠。其中的意義不言自明。郭壯圖幾乎是傾盡全力將郭葉安排在吳世璠身邊,讓兩個小娃娃一同長大,再適當填補些力氣,盡量讓親事順水推舟地成了。

可年輕的郭葉萬萬沒有想到,吳世璠輕易便被一次嘔吐吸引了注意,竟拋下了她跑到衛晟的馬車中乘坐。

郭葉的馬車旁僅僅跟隨著一名內侍,其余的都隨了吳世璠去往隊伍后方。那名留下來的內侍戰戰兢兢地看著郭葉的車窗一會兒被人掀開一下,終于鼓起勇氣問:“娘娘熱嗎?”

“向誰喊娘娘呢!”衛晟厲聲斥責。

內侍立刻識相地離開了。

郭葉感覺鼻子有些堵,但又不是因為想哭。她不會哭,只會憤怒。

在得知京城的慘案后,父親郭壯圖便駐守云南等待吳世璠的爺爺歸來。而吳世璠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偌大一個云南最有話語權的人。雖然那時他只不過是個小孩,可郭壯圖還是預見了吳世璠今后的道路,也同時預見了自家女兒今后的道路。他大膽地在郭葉的喜事當天告訴她:“你以后一定會是鳳凰。”

如果要說得再準確一些,郭壯圖是在告誡她。

郭葉所有的依順與妥帖,都在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時刻偷偷化作了為這句告誡服務的努力。郭葉想當鳳凰,可她不知道自己從沒有鳳凰的命。不但自己沒有,吳世璠也沒有盤龍的命。

郭葉不知道,可吳世璠知道。他一直看著寶座上的“賊”字前進,直到得知爺爺的死訊時才想起來停下腳步。有點晚。

他有些愧疚地看著臉色發灰,泛著惡心的衛晟,對今后的路又平添了幾分擔憂。

去往貴陽府的隊仗中只有隨軍的大夫,平日里僅幫將士們清理傷口,上金瘡藥,為女子把脈查喜還是頭一遭。

“都是奴婢的錯,娘娘不愛吃甜的糕點,奴婢們還非要送了給她吃,這天將下雨,耽誤了行軍——”

衛蘿含著眼淚說個不停,衛晟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對吳世璠說:“婢子出遠門有些怕生緊張,萬望見諒。”

“哎,娘娘,你舞了胳膊,這脈向又得重新探了。”大夫強壓著心中的怒氣說。平常來他這兒的將士們雖然受的傷重,可一個個忍耐力極強,從不在他治療時亂動。換了個娘娘就成了這個樣,還有那幫蠢丫頭,哎,果然這群身居高位的人就是難伺候些。

馬車里重新安靜下來,吳世璠示意衛蘿等會兒再報,而是耐心地等待著大夫的診脈結果。

天邊的烏云已經快要挨到地平線了,由于剛剛衛晟沖下馬車嘔吐,吳世璠又跑過去詢問,幾下折騰,隊伍的行程比預期遲了一大截。現在不得不加緊趕路。是故馬車顛簸不停,大夫也滿頭是汗。衛晟忍受著大夫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腕處壓來壓去,又因為滿車都是人而拘謹地端坐,此時也是一身大汗。

嘔吐感不似剛剛那般強烈,還可以忍受。衛晟也傾向于自己是吃多了甜食才變得這樣難受的。她注意到大夫的眉頭舒展,心里的疙瘩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可大夫將手指移開的第一句話就是:

“喜脈。”

馬車里的安靜并沒有因為大夫的宣布而被打破。衛晟看著自己的纖細的手腕發呆,吳世璠不知所措,衛蘿和衛鶯攥緊了衣袖。

“肯定嗎?”吳世璠率先開口。

大夫點頭,這可是他忍著馬車的顛簸再三確認過的脈象。雖說他不是錦衣玉食的宮廷御醫,可也不是什么糊弄玩命的庸醫。

吳世璠向衛晟伸出手時大夫下車了。他偷看了一眼那位剛剛得知懷孕消息的娘娘。天邊的烏云與地平線連在了一起。

吳世璠摟著衛晟,心里十分復雜。他自己還很年輕,對孩子沒有什么概念,也從未想過自己要做小不點的父親。至于懷中的女子衛晟,他對她也遠不及對郭葉那般寵愛。看她蒼白的臉上竟沒有一絲喜悅,哪怕連強裝出來的高興也不曾流露。吳世璠沒有生氣,反而愈發愧疚。

衛晟倒在吳世璠并不寬闊的懷中,望見車窗外卜峰坐騎的蹄子。她想念起在別院的日子。心與匆忙趕路的隊伍背道而馳。延著車轍和馬蹄印一路向西,云南府的江水樹木在衛晟的心里迎過來。繞過正在為吳世璠收拾離開后的處所的仆役,衛晟將思緒停在自己居住了好些時候的別院門前。父親送她出嫁時一定也沒想到,衛晟竟會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度過她本應煥發光彩的日子。

而她如今懷了孕,身上的贅負更多也更沉了。這該如何是好呢?

衛晟從前在家中自省一日的過失時,常對自己的錯誤發出這樣的疑問:“這該如何是好呢?”不過那時候有父親母親二人的建議,如今只能靠自己和面前的兩個小丫頭了。

衛鶯和衛蘿不像衛晟想得那樣多。吳世璠在場,她二人不敢太過放肆,只能用躲在背后的手你捏我一下,我頂你一下。在姑娘們看來,懷孕是值得歡鬧慶賀的事情。可自家小姐蒼白甚至發灰的臉色又讓姑娘們有些擔心。哎,這皇太孫到底要到何時才松手?

吳世璠松手了。

他改為扶著衛晟的肩膀頭說:“正好趕在行軍時查出來,也就不能讓你好好休息了,這兩天先將就一下,等到了貴陽府,一定要辦得隆重些。”

“我想見我父親。”衛晟懇切地說

“想見父親?自然,”吳世璠探出頭喊到,“卜峰,去將衛樸大人請過來。”

卜峰得了命令,一路策馬跑到隊伍中間。他并非什么都不考慮,而是焦慮外加恐慌迫使他不去多想。

“衛大人,皇太孫有請。”

郭壯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匆匆勒馬準備掉頭的衛樸,追問卜峰:“卜將軍可知道是什么事嗎?”

卜峰搖了搖頭。郭葉雖然不講什么道理,可也簡單好懂。可她父親就不同了。卜峰肚里雖沒有多少文墨,可董卓曹操他還是認識的。不知道哪一次執行命令時,他聽到了最讓他心悸的閑言碎語:“這郭壯圖怕不是要效董卓與曹操呢。”

卜峰從此對郭壯圖長存戒心,非緊急要務,他盡量避免與郭壯圖的直面交鋒。以免被老練的他看出自己的提防,從而誤會吳世璠,做些出格的事來。

郭壯圖思索了一陣,又問到:“是衛娘娘要找衛大人嗎?”

卜峰支吾:“是...但...皇太孫想必也有些要講的話——”

卜峰想抽自己一耳光。

“看來衛娘娘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談,否則以她的性子,不會在行軍途中特意把衛大人叫過去。”郭壯圖回頭對方光琛說。方光琛抿嘴笑了一下。

卜峰的臉都紅了。他沒想到郭壯圖這樣直接地在自己面前猜起了吳世璠和衛晟的意圖。

衛樸等不及,已經先行離開。他很久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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