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三百一十四章 粉心(四)

梁堂從沒有這樣進過山。

這座位于梁堂生活的小城附近的高峰下,有長線似的低矮山脈相連。當年梁堂就是為了快點穿過還沒被人踩實的山路下山,才會跌倒并傷了腳,也才有了后面與劉賀老伯相識的一系列事情。此后他又來過幾次,都是行頭準備齊全,將綁腿扎好后邊才敢進山。而今天剛蒙蒙亮,梁堂除了多加一件衣服,多拿一副粉心外,再沒有做任何的準備。踏在辨不清干濕的土地上,梁堂心里也有些慌。

可促使他繼續前進的理由讓慌張變得不再重要。他必須要快點找到存旭,不能用讓那個傻姑娘受比這更多的委屈了。

午夜十分跟劉賀老伯的談話讓梁堂開悟了些。他回到家中,重新去找正在熟睡的吳哥詢問:“看見霍青文時,他是什么裝扮?”

“扎著綁腿,盤著辮子,似乎要趕路,”吳哥困得哈欠連天,“就跟兩天前你出發時的裝束類似。”

果然。

梁堂向吳哥誠心道過歉后,就急匆匆地想要出發。

想起劉賀囑咐他的話,梁堂站在后門口猶猶豫豫,最終還是又回了一趟家。“你再在家里好好找找,那丫頭愛躲著,說不定藏在哪了呢,”劉賀仍舊不相信吳哥口中的霍青文將存旭帶走了的故事,梁堂理解老伯在女兒失蹤的關頭所懷有的僥幸感。他自己何嘗不想一打開柜子就能發現正在熟睡的存旭躲在里面呢?可是當他摸黑進家點燈翻找時,還是連存旭的影子都沒有找到。在立柜里他發現了自己送給存旭的粉心。那丫頭也是,有什么好東西都愛往柜子里藏。

梁堂一陣眩暈。心里的傷痛讓他的意識也有點迷糊。他頂著這樣一顆昏沉的腦袋,用最快的速度綁腿加衣服。隨后揣著粉心上路了。

梁堂是從不會祈禱的人。他也自認為沒有什么祈禱的對象值得自己去又叩又拜。可是從城中趕到山里的這一路上,梁堂將他目光所及的所有東西都求告了一遍:白日里商販還沒有來得及撤掉的攤子,上門閂時被人潑出來的一地水,從二層小閣上垂下來的花錦旗,以及他常去逛的花市外圍的蘭花苗子臺。存旭的安全與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并不存在任何關系,可梁堂就是想求。他近乎發泄地捕捉能夠為自己昭示好運的物與事,甚至把被自己嚇跑的一條狗當作是一路順風的標志。

慢點走,梁堂默念。

帶著一個姑娘進山是走不遠的,更別說帶著一個缺了心智的姑娘。梁堂撥開在兩日前也曾礙著自己事的枝葉,踏穩濕軟的泥土一步一步向山中趕去。

兩日前,有進山挖蘭的兄弟出來,告訴梁堂在連綿山脈環繞的高峰山麓處,曾看見過山林孕育出的球花石斛。但由于去者無法確定,也不敢輕易把長在樹干上的蘭草挖出來,怕毀了好東西。梁堂聽得心癢癢,回來和存旭交待了一下就整裝出發了。

他從更年輕時,就為了尋找樹蘭和石斛耗盡心神,又是傷了腿又是擦了胳膊。苦受了個遍,回報卻沒有落著多少。聽得發現了球花石斛的消息,叫梁堂怎么能夠平靜呢?

路過街口的劉賀老伯家時,他還請梁堂喝了口水,順便問明了他的去意。梁堂爽快地和老丈人暢談一陣就出發了。那時他連撥開礙事的枝杈時,手都是充滿了力氣的。不像現在。

梁堂揣著粉心,被山中所生的金錢松絆得跌跌撞撞,又被穗花杉橫生的枝條戳了腦袋。他心里煩躁,路也走不利索。眼前的樹木迎賓似的在他面前散開,或是突然搗亂地插到他的前路中去。梁堂再也無心去尋找樹皮上有沒有什么球花石斛,他一腳踩進泥里,被樹葉埋得深深的,怎么也拔不出來。

梁堂一捂腦袋,痛苦地小聲呻吟起來。借著腿陷進泥中,他終于可以發泄一下自己的傷心了。

他為尋球花石斛在山中走了兩日,既去過了兄弟們所說的高峰山麓,也轉遍了他的腿腳所能走過的重巒山脈。在蔭蔽的林間露宿對于灰心喪氣的梁堂來說,并不是一件愜意的事。晚上他能聽到許許多多奇怪的聲音,有山間野獸發出的叫喚或是沖突聲,也有人的動靜。梁堂在聽見有人活動時尤其地不舒服。他不怕什么嘴尖牙利的動物,只怕圖謀不軌的人。因此在第二日搜尋無果后,梁堂就決定趕快出山,并在心里告誡自己:下次還是尋個伴吧。

昨日傍晚,遺憾出山的梁堂還在可惜霍青文消失得太早,不然就可以約他一塊來山里尋球花石斛。通過與霍青文不算頻繁的幾次聊天后,梁堂認為他是個真正愛蘭的人。

現在這樣的人已經很難得了。梁堂老成的想。

霍青文為束手無策的梁堂提供幫助成功救活春劍以后,梁堂就與他親近了很多。雖說如此,邀請他到家中做客這種事,前前后后也只有一次,而且還經過了梁堂的深思熟慮。畢竟在梁堂心里,再親的朋友都比不了存旭。

不過霍青文相當隨和。就算梁堂拘謹地帶他來家里還不讓他進屋,霍青文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滿,而是盤著腿與梁堂一塊在翻蘭花土的花圃處坐下,聊了整整一下午。那期間梁堂才知道,這位年輕人是養蘭的世家,祖輩栽種蘭花,再拿去給雅好名品蘭花的文士畫家作畫賞評。梁堂聽過,正在羨慕霍青文家中養蘭的便利時,聽見他講了一句:“不過家里栽種的蘭花終歸是賣的貨物,也許在別人看來很好,但我不大喜歡,如果可以的話,以后我便逃進山里去,騙過我父母,去找那些藏在樹皮樹干中的樹蘭,和它們一同過下去。”

當時梁堂并沒有太過重視他這句聽上去像是小孩子賭氣的話,而是放任思緒飄到春劍開花的時候。他那時決定,等春劍一開花,自己就把這個有點奇怪又相當善良的年輕人介紹給存旭,讓她也多個能說話的人。

后來春劍開花了,霍青文也消失了。等到梁堂再想起當初自己的這個決定時,他不禁揣緊懷中的粉心,恨得直嚼牙根。

梁堂覺得霍青文最好自己出來,兩人打上一架,或是干脆被存旭咬上一口,疼得大叫。他越過兩道比較陡峭的丘陵,來到了熟悉的地方。

兩日前他興致勃勃地來到山中尋找球花石斛時,首先便是來到了這處樹蔭下。而在夜間露宿時,他也將落腳處選在角落里的那株黃杉底下。

找得到熟悉的路,梁堂就能稍微安心一些。他回憶前幾日自己的路線,揣著粉心慢慢踱步至進山的小徑。景色沒有大的改變,只是天暗了些。林間很靜,棲息在某處的飛鳥一聲也不肯吭。

梁堂以為自己因為妻子被拐這件事氣出了耳鳴,急忙凝神細聽。

好像有什么動靜。

那天夜里梁堂也聽到了類似的聲音。

梁堂小時候去過深山之中跟隨父親拜訪農戶。他們與大山之外的人家相同,日出日落,耕種農忙。尋找球花石斛的途中聽聞山里隱約傳來動靜時,梁堂曾猜想過情況是不是與他幼年見過的深山里的住戶一樣。

可當梁堂想起自己一走出這片密林就能看見不遠處的小城炊煙時,他又否決了這個想法。他倒在漆黑的夜色中,背靠黃杉堅硬的軀干,心里有一點點的恐懼。這也堅定了他第二天沒有找到球花石斛就出山的決心。

可現在怎么辦?

梁堂從小徑上折回來。

聲音是從黃杉后的林子里傳出來的,梁堂每靠近一步,動靜就更清楚些。他一直走到離山路很遠的幽暗的密林邊緣,看著腳下糾纏的荊條犯難。

沒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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