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別傳

第三百一十六章 粉心(六)

梁堂將整個事情在腦中想過一遍以后,驚奇地發現自己之前竟然完全沒有懷疑過吳哥。

小丘后沒有風,他與霍青文就這樣汗涔涔地站在原地互相對望。

“這么說,是那位吳哥告訴梁堂哥,是我帶走了嫂嫂?”為了緩解兩人之間的尷尬,霍青文主動開口問。

梁堂苦惱地點了點頭。

“為什么要將這件事情栽贓到我的頭上?”霍青文松了口氣,“看見梁堂哥氣沖沖地跑到我身邊來,我以為父親找到了梁堂哥,拜托你抓我回去呢。”

梁堂還在擔心存旭的安危,霍青文的話沒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他在考慮要不要立刻趕回去質問吳哥,但又在心底留存著一絲對霍文青話語的疑惑。在原地徘徊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梁堂停了一會兒,還是動身向回路走去。

“梁堂哥,你去哪里?”霍青文急忙追了上去。

“回去問吳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梁堂越說越激動,腳也越來越快。

霍青文追上去,和梁堂走在一塊。他不安地看著梁堂腫脹的眼睛,心里在奇怪梁堂為什么不詢問自己躲在山中的理由。

他曾與之前一塊挑選蘭苗的兄弟談起過他未來的打算,但所有的人都笑話他:“如今正逢新朝方立,百廢俱新,國家需要人才,皇帝待漢人又不賴。人人都往北京跑,你窩在小城里做個養花人也就罷了,還要跑進山里去,這不是奇哉怪也嗎?”

霍青文有時覺得他們反駁自己的話很可笑,但他自己從來懶得反駁。可剛剛梁堂親眼目睹了正在山中生活的自己,聽了父親要請人捉自己的消息,卻無動于衷不以為然。似乎在他身旁跟隨的自己是完全不存在的。霍青文有些羨慕地想,梁堂哥是一心撲在那位失蹤的存旭嫂嫂身上了。

梁堂受傷的眼睛已經開始發黑,腦袋也昏昏沉沉。剛剛吊著一顆心只顧尋找存旭,他渾身緊繃,保持著緊張的狀態。得知存旭不在山中后,維系著梁堂的精神逐漸傾垮,身體的疲憊和疼痛的感覺開始變得強烈。

霍青文走著走著,身邊就靠上了無力的梁堂。

“梁堂哥?”霍青文扶住他。

“抱歉,”梁堂不但疲憊,還很羞赧,為自己的沖動羞赧。這句抱歉既是為霍青文負重前行的歉意,也是為他包容自己壞脾氣的歉意,“我只是太累了,走錯了很多路,以為能找到存旭,可是——”

霍青文想起了剛才梁堂的眼淚。

“去吳哥那里,”霍青文也有自己的煩惱,但他還是先顧著梁堂的心情說,“不管如何,先把存旭嫂嫂帶回來再說吧。”

家丑,恥辱,難以啟齒的事。劉賀老伯苦澀的訴說曾讓梁堂心里感到十分的不適。他不想再讓存旭遭受到類似的事。可說了這么多次,他還是任性拋下存旭一個人在家,自己進山尋找蘭花。這樣看來,梁堂也不過是個會耍嘴皮子的無能之輩罷了。

霍青文不曉得梁堂具體的心理活動,他只是沉默地扶著梁堂,越過小丘來到自己的小木屋。這間木屋是他耗時半年建造起來的。建好以后,圍在木屋周圍的荊棘雜草已經長得比人還要高了。霍青文做好了不再出山的準備,認為沒有必要再去除草,任由山里的原住民搶占了來時的路。

可他沒有料到自己的父親相當執拗,竟然派了人進山找自己。幸而他將棲身處選在了這個隱蔽的山間谷地,有小丘的環繞和層疊的荊棘保護,外人很難發現他。

兩日前的夜里,他倒在木屋外的青石上看夜景,聽見小丘上有什么東西骨碌碌滾下來的動靜。

初時他不在意,以為是山里常見的什么野兔山雞在夜里路過自己的木屋不小心撞下一兩塊石頭。可隨機傳來的竊竊私語和換氣聲讓霍青文不得不犧牲自己美好的賞景夜晚,起身查看。

他看見火光一閃,知道是有人手提燭臺在山里行走。首先他可以確定不是來找樹蘭的人,因為他們不會將時間在晚上浪費掉。那么又是誰呢?

霍青文原本還不確定這些人是否是父親派來的人。可昨晚他正用心地分開白天在山里采到的穗花杉的種子時,又聽見了鬼鬼祟祟的聲音。他小心地潛到小丘旁,屏息凝神地聽了一會兒他們的悄悄話。

得知了到底是什么情況后,霍青文忽的跳出來,大喝一聲,直嚇得啞著嗓子討論的幾個人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霍青文知道城里的很多人都相信山中的鬼怪傳說,讓他們在這種深夜硬著頭皮進山找人,實在是為難他們了。霍青文撫摸著幾乎抵到自己鼻子尖的枝杈,想到他們能鉆到這里,想必是咬牙穿過了前方茂密的荊條和灌木。真不容易。

霍青文開始好奇自己的父親到底給了他們多少錢,讓他們愿意克服萬難來抓自己。

霍青文是家里的獨子。如他跟梁堂所說的一樣,他家世代培育蘭花。祖父與父親兩代不知結交了多少小城遠近的名流雅士,傳到他這一代時要跑得應酬花上幾個時辰都說不盡。

霍青文長到十二歲時,才意識到自己是富貴人家的大少爺。

“父親不就是種花人嗎?”小青文對自己的母親說,“母親你看他喝了多少酒——”

漂亮的母親捂住他的嘴,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老爺也是為你好,”母親纖細的手腕叫霍青文看了心疼,“總不能老太爺種花,老爺種花,你也種花吧?”

為什么不可以?霍青文心中不解。

“你看這小城里的那幾個大戶人家,哪個不是望子成龍的?就算三代前是務農或是為人跑生意的,三代后都用努力攢起的家產送你這樣的小孩入仕或是經商。”

“可我是真心喜歡蘭花,種蘭不行嗎?”霍青文急迫地追問。

“噓,噓,”母親把霍青文攬進懷中,“叫人聽了笑話。”

霍青文窩在母親的臂彎中。母親身上的香氣很像霍青文每日下午都不愿吃的梨子香。他還在思考為什么會讓人聽了笑話。

霍青文的母親只是個側室,卻為父親生下了唯一的兒子。即便如此,母親仍舊瘦得像個沒有生育的孤苦女人。

與其他大戶之家不同,父親對要繼承家業的霍青文并不算嚴格,對正室所生的三名姑娘要求得卻特別多。后來霍青文得知,大姐與二姐為自己離家的事情跟父親爭吵,意思是要分一點沒有繼承人的家產,因而被惱怒的父親直接嫁了出去。只有年紀最小的三姐比較靦腆,從來不敢對父親說不,最后反倒保全了自己,留在家中免去隨意出嫁的命運。

想起三姐,霍青文又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時光。家里拿出去賣的蘭花很多,供來人觀賞的蘭花也不少,唯獨沒有收作家中擺飾的蘭花。霍青文想看蘭花,就得偷偷潛進去父親的蘭花房里看。

蘭花房四壁長期蒙著布簾,為蘭花造出半蔭的環境。到比較冷的冬天時,父親還會吩咐將大暖爐搬到蘭花房里來,放一到兩個時辰再搬出來。再換大床的棉被蒙住門縫窗隙,用小褥子包住蘭花的花壇。為了讓蘭花在冬天長得好,一定不能凍著它們。

霍青文見到馬尾吊蘭的那一天,正巧遇見三姐也偷著走進蘭花房。兩人相遇時尷尬不已,但又為了共同的目的克服了尷尬,并肩走進整個家中最漂亮的房間。

馬尾吊蘭的花朵很小,有著新生茉莉和雪梅糅合起來的顏色。與其說它是蘭花,不如說是開在長葉上只作點綴的小花,如果將它扔到野外,外行人估計會把它認成路邊不知名的野花雜草。

霍青文踮著腳,仍然看不清馬尾吊蘭的花色。他拉開了厚厚的外簾想要一探究竟。三姐制止了他。

三姐樣貌不及兩位姐姐姣好,身材也很粗重,看著不像是嬌養的小姐,倒像是個常受氣的丫鬟。她就著昏暗的光線為霍青文介紹:“這馬尾吊蘭應該是父親拿出去賣的,一般的藥鋪會收它作祛痰的藥材用,你別隨意碰它,也別曬著它。”

“不是用來觀賞或是作畫的嗎?”

“朵開得大,顏色遒麗,長得漂亮的,才是用來觀賞作畫的,”三姐扶著馬尾吊蘭的長葉嘆到,借花惜人之意很是明顯,“就比如那邊的紅柱蘭,朵兒只要開放,就是最奪人眼球的美景。”

文山紅柱蘭得了夸獎,愈發地搖頭擺尾,在霍青文眼里,她已經變成了舞袖華服的美人,正努力展現自己的魅力。在它身后,一簇筆挺的蘭葉直沖上空。

“那是什么?”霍青文指著文山紅柱蘭后的一株綠葉問。

“那是春劍——”三姐的話音未落,蘭花房的門就被撞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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