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傳

第三百二十七章 寢陵

滿園賓客歡聚一堂,情如人們喜歡的大紅色一樣,昭示著紅火的家勢。那戲臺子上的戲子插科打諢時不時引得人們哄堂大笑。偶爾也有人遮遮掩掩回頭仰望閣樓上的光景,大約還是有人知道姚夫人在上面接見鄭洽的。

鄭洽坐得wèizhì側對著樓臺,他要扭著頭才能看到下面的戲,二人的目光都看著臺子的方向好像是在看戲,實際上他們誰也不知道那邊究竟是什么節目,心思都完全不在上面。鄭洽時不時要轉頭過來答話,小心應付著,他可能也不想在姚夫人面前出什么洋相。

等到顧春寒上臺時,鄭洽才終于留意到了節目,回頭說道:“這是方姑娘的戲罷”姚姬微笑道:“鄭先生看出來了,上臺的確是‘顧春寒’。”鄭洽嘆道:“王府上請來的戲班子定是湖廣有些名頭的,不過與顧姑娘比起來,卻也是差了一截,今日恐怕只有顧姑娘能讓賓客們記得,別的人都是綠葉。”

“顧春寒要趁此歡宴上臺,我也沒怎么勸她。”姚姬專門提了一句表明不是自己要求她拋頭露面的,她又說道,“這人便是這般,一世短短數十載光陰、能奔波的年生更短,身入一行便難有機會改變了。鄭先生讀書入仕,‘南京之役’后已無官可做,卻也不是沒法另擇它途么”

鄭洽忙道:“臣得天子知遇之恩,此生只要忠于君父,別無他求。”

姚姬道:“當年鄭先生中進士后,親朋鄉鄰定是對你艷羨尊敬,如今卻只能默默無聞虛度光陰,你真愿意就此了結”

鄭洽拱手拜了拜,無言以對。

姚姬抬頭看著樓臺外顧春寒正在表演的《牡丹亭》,過得一會兒又問:“聽說你最近仍在江西督管一座道觀修建好幾年前那座道觀就動工,一座小小的道觀如許多年還不能完工”

鄭洽猶豫了片刻只得應道:“是。”

想來這辟邪教中收留了許多牽連建文余臣的人,多年以來恐怕有不少人已經被姚姬拉攏過去了,這些人在余臣中關系復雜、人多眼雜,所以姚姬才會得到他在江西修道觀的消息。人家都直接問出來了,鄭洽也不好當面說謊,只好承認了事。

姚姬的目光從鄭洽臉上掃過,輕輕一笑端起清茶小小地抿了一口,“一座小道觀要費那么多時日,恐怕下面是寢陵”

鄭洽聽罷吃了一驚,從椅子上頓時站了起來,隨即又彎下腰站著。

“鄭先生勿急,我也只是猜測、沒有憑據,當然也不會宣揚出去,讓鄭先生為難。”姚姬依然端莊地坐著,比大學生鄭洽還要淡定,“只不過,你們讓天子的寢陵位于偏僻之地,還要在建造上遮遮掩掩不能堂皇、刻字也不能詳,真是對君父的忠么更何況,皇上是太祖名正言順的皇長孫,也是大明正統的君主,竟然在百年之后不能身入皇陵、不能享于太廟,你們覺得皇上是何感受”

鄭洽急忙跪伏在地,“臣等萬死。”

“起來罷,起來說話。”姚姬道,“鄭先生等追隨皇上的大臣其忠心可鑒,至少我是很相信的。不過你們是忠于皇上,不是忠于一些明爭暗斗的勢力,鄭先生要明大義,要為皇上作想。”

鄭洽緩緩爬了起來,不動聲色拜道:“不知貴妃有何主意”

“不久前三皇子的軍隊攻占了武昌,想必鄭先生等已經知曉了。武昌乃湖廣治所,不久以后湖廣十六府不過湘王囊中之物;咱們據中游,堵塞上游,與南京的漢王成呼應之勢,劃江而治割據半壁將成;大事已有可為之勢。機會就在眼前,鄭先生等忠臣為何不進言皇上、讓皇上出山主持大局號令天下,以匡扶正統”

鄭洽一時不答。

姚姬又道:“三皇子出生于南臼宮大內,就算起居注已丟失了,宦官舊臣可以作證,你們這惺上身邊的大臣也qīngchu;何況三皇子的湘王封號也是皇上金口玉言親封的。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又是讀書明禮的人,豈能無父無君讓建文君出山,不僅全忠孝之義,對于那些追隨皇上身邊多年的舊臣,也終有一個平反昭閻復名譽的盼頭不是”

該說的道理她都說完了,便不多言。

過了許久,鄭洽才沉聲進言道:“此事若能得到皇后和太子的贊成,諸臣便不會有太大的反對。”

姚姬聽到這里眉頭微微一皺,幸好鄭洽不能看著她的臉說話,所以無法察覺她的表情變化。毫無疑問她私自是非常厭惡痛恨那母子倆的,但多年的生存精艷告訴她,小不忍則亂大謀。相比之下,在小處受一點閑氣其實無礙大雅;但若總體上無權無勢那便連生氣的資格也沒有,只能逆來順受根本沒有選擇,當別人是主人擁有一切處置權、權力全在別人手里時,你只能仰仗別人的鼻息和施舍過活,有什么資格去爭

而眼下這件事,是為了得到更大的權勢。

姚姬壓下心中一股帶著反胃的怒氣,告訴自己:該妥協的時候就妥協,因為妥協也要有資格。她冷冷問道:“那馬皇后和太子要如何才能贊成凡事總有個條件,若是什么條件也不能讓他們贊成,那鄭先生說出此關節又有何用”

鄭洽道:“請貴妃恕罪,臣今日不能答復。給臣一些時日,此事必要與大伙兒商議。”

姚姬點頭,漸漸壓制住了自己情緒,好言道:“那便有勞鄭先生奔走了,若是將來建文君的人們能合為一心,鄭先生大功不可沒。”

她完全理解鄭洽的難處,此事確是關系復雜。

其中鄭洽道出的太子一系是最大的障礙,原因很簡單:如今的好形勢都是三皇子靠武力爭得的,如果建文黨組成了聯盟,那將太子置于何地,建文之后的大寶誰來繼承按禮法必是太子,他不僅已經有太子的身份、又是長子,毫無爭議;但這樣一來湘王這邊的人能同意么,這邊的人手握重兵,打天下誰不想有“從龍之功”封王封侯萌及子孫,干嘛同意一個與自家勢力干系不大的太子手握大權

唐代玄宗因為對恢復自家權力有功,太子便主動讓步,“時平則先嫡長,國難則歸有功”,一句話就讓給了“有功”的弟弟,化解了爭斗。但唐代的禮法和明朝大為不同,明朝的禮法規矩趨于完善、長幼之別更重要,而且玄宗和他的哥哥本來關系就很好。現在張寧和朱文奎的矛盾與前事比不得,極難調和。

除了太子,第二大難題是“父子”,建文君和三皇子本身就存在不信任的現狀。姚姬本來只是個小宮女,最初就和建文沒多少家庭感情;后來張寧是在民間長大的,父子從來沒見過,其關系親疏是和太子朱文奎完全沒法比的。后來又發生了一件事,當時建文聽說自己失散的兒子回來了,想去辟邪教相認,結果太子在辟邪教總壇中毒,投毒者是只想毒死太子還是想把建文也一起毒死這事兒最后沒能查出真相,但無疑給建文增加了懷疑。

建文肯定會擔心和三皇子的勢力合流之后,自身的安危無法保障。他一擔心,底下追隨他的一干人也會存疑,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因此鄭洽要從中說服建文黨的大部分支持這一決定,過程相當困難。

……姚姬想過直接找到建文軟禁起來作為傀儡,她不知道張寧敢不敢,反正她敢做。但那建文君隱藏得極深,除了親信的少數人,誰也不能靠近他,更不知道他在哪里;這主要是當年永樂帝造成的,永樂對建文一直耿耿于懷,多方明察暗訪想抓到他,胡濙一二十年在查,查獲過不少余黨,但終無法直接抓到建文本人。

那少數人之中,鄭洽就是之一。但姚姬又不敢直接拿了鄭洽拷打逼供,能不能逼出口供暫且不論,眼下姚姬他們是想要和建文聯盟,得到名正言順的義;如果用極端手段造成了激liè爭斗,誰也不敢擔保以后會發生怎樣的后果。

所以姚姬現在才認為通過妥協和商量達成目的是最好的法子,她辦事無須張寧提醒,考慮問題或許比張寧更周全……目前唯有寄希望于鄭洽的能力。此人深得建文帝的信任,把陵寢都交給鄭洽去籌措修建,非一般的信任可比;另外他多次參與辟邪教這邊的事,對姚姬等的情況也比較了解,當初和張寧也有幾次來往,他本身有傾向湘王一系的可能。

在等待的時日里,姚姬滿心牽掛,她非常想要辦好這件事。張寧在形勢極端惡劣的戰場上也能突破重圍;姚姬覺得自己在分享戰果的同時,有責任克服困難為共同體作出一些貢獻。

常德城又下雨了,下雨fǎngfo比北方下壓冷,越來越冷的天氣提醒著人們隆冬漸漸到來,年關將近。出征的人們卻不知何時才能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