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128 撥浪鼓

小勝子從姜府出來,坐車一路到在四寶巷。他在這兒邊練字邊等佟掌柜收鋪。下了車,剛進巷子跟辛夷走個對臉兒。

“先生!”小勝子顛顛兒跑過去,仰頭望著她,“先生,我今兒見到大娘子了。”

辛夷拍拍他的頭,“是么。她……還好么?”

“好!”小勝子脆生生應了,“時下興細腰,大娘子瘦成那樣有好多人羨慕。她還擦粉了,就是擦的有點多,眼底發青。”

小勝子一本正經的跟辛夷報備。

辛夷的眉頭慢慢擰了起來。

她瘦了,又沒睡好。是不是去大牢的時候受了驚嚇。

小勝子不明就里,絮絮的繼續說道:“大娘子喜歡我祖母種的芋頭,吃了三四個。丁嬤嬤和香玉姐姐高興的不得了呢。我祖母種的芋頭最好吃了……”

吃也沒吃好。

辛夷的心一抽抽的疼。

“先生,你那心上人的病好些了么。冬天容易受寒,可馬虎不得。”小勝子見他神情肅然,語氣也變得凝重起來,“先生,要不我再幫你抄幾個方子。”

辛夷不忍拂了小勝子的好意,強打精神,笑道:“好多了。你用功讀書,不要分心。”

小勝子鄭重的點點頭。

兩人閑話幾句,歸家的歸家,去玉蘭齋的去玉蘭齋。

小勝子剛放下書袋凈了手,壽兒就把小桌支好,筆墨擺上。小勝子端坐桌前,拉開架勢寫大字。佟掌柜從后院出來,笑道:“誒?今兒怎么晚了會兒?定是你貪玩。”

“我沒有。”小勝子受了冤枉,丟開寫了一半的字,“我遇上辛先生了,與他說了會兒話。”

“是么?你怎么不請先生進來坐。北風呼呼的刮,站在外面說話多冷啊。”佟掌柜食指戳上小勝子腦門兒,“平時瞧著蹦精蹦靈的,怎么到關鍵的時候缺根弦兒?”

小勝子癟嘴,“辛先生要開私塾忙的很。”

“那你跟先生都說什么了?他問你功課了?你答上來了沒有?”

“沒問功課。問了問大娘子的事體。”

佟掌柜頓時警醒,“你怎么說的?”

小勝子原原本本學一遍,佟掌柜掩嘴笑個不停,邊笑邊搖頭,“你這個憨小子。以后先生再問不許多嘴。大娘子的事體,你半個字都不許透出去。”

小勝子懵懵懂懂,“阿娘,那可是辛先生。我對辛先生知無不言,還錯了?”

“大錯特錯。”佟掌柜又好氣又好笑。心道:這位辛先生對大娘子動了心,就趕緊稟明了父母找媒人去提親。拖泥帶水,當斷不斷的反受其亂。且把小勝子這條路堵住,讓他急一急。

可又不能把實話告訴給自家兒子。就算說了他也聽不懂。只得柔聲解釋,“男女有別,女孩子家的事,哪能隨便說給外人聽?就是父親兄弟也得避諱著點。”

小勝子點點頭,“阿娘,我明白了。男女大防,女孩子在家做過什么也不能叫人知道。是這意思么?”

好在兒子不蠢。

佟掌柜舒口氣,“是這意思。”

“那我以后知道該怎么回辛先生的話了。”

佟掌柜趕緊夸他,“真是阿娘的好孩子。”

無意中又當了回好孩子的小勝子喜不自禁,高高興興練字去了。

白捕頭帶著小馬小牛又去了趟齊云峰。

證邪宮現在已是一片殘垣斷壁。白捕頭認真翻撿,帶回兩大車零七碎八的證物。

他這人查起案子便心無旁騖,待在衙署一連兩天不眠不休。到在第三天,藍府尹看不下去了。

“你趕緊回家歇歇,哪能這么熬?好人也熬壞了。”說著,朝小馬小牛一努嘴兒,“快!給你們頭兒送家去。看著他洗漱休息。他要是不肯,你倆明兒就別來了。”

小馬小牛苦著臉,“我倆不來能去哪兒呀。白頭兒您可憐可憐小的吧。權當積德行善吧!”

白捕頭揚起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吵!剛有點眉目叫你們給嚇沒了。”

他從不拿案子開玩笑,說是有眉目就是有眉目。

藍府尹撿個能坐的地兒坐下,小馬小牛端來茶水,屋里多了三個大活人,卻連半點雜音兒都沒有。

白捕頭一會兒拿起個豁了口的小碗,一會兒舉起件破了洞的衣裳,忙的不亦樂乎。

藍府尹等人不知他搞什么名堂,都不敢出言打擾。

就這樣,藍府尹坐了一個多時辰,外間天都黑了。連日來,他也很辛苦,這會兒歪著腦袋打起了盹兒。

白捕頭重重拍桌,“就是這個!”

藍府尹身子一抖,醒了。

“哪個?哪個?”藍府尹睡眼惺忪,大為不解的看向白捕頭。

“就是這個!”白捕頭將桌上一字排開的撥浪鼓,指給他看,“我提審了幾個影閣的女孩子。在她們很小的時候,墨霄都送過撥浪鼓給她們。我從影閣的廢墟里找到這些。”

臟兮兮的小鼓一字排開。做工十分精巧,只有巴掌大小,鼓面不知用的什么皮,年深日久都沒泛黃,依舊如新。

“撥浪鼓?”藍府尹很有經驗的頜首道:“我女兒小的時候,我也拿撥浪鼓哄過她們。唯獨老四不喜歡。她打小就喜歡頭花兒發箍。那丫頭,愛俏。”

提及愛女,藍府尹一臉的慈父微笑。

白捕頭拿起匕首挑開其中的一面,“這不是普通的鼓,您請看……”

藍府尹和小馬小牛湊過去,“沒什么特別嘛!”

話音剛落,笑容僵在臉上。

鼓面外邊光滑,里面赫然是一張人臉。隱隱約約能看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這……這……”藍府尹聲兒抖,手指也抖了,“這該不會是……”

“這應該就是被墨霄捉去的女孩子母親。您看,這兒,還有這兒,撐起撥浪鼓的骨架分明是人的骨頭。”

藍府尹大駭,一屁股坐下,險些跌到地上,虧得小馬小牛一左一右架住他,才不至于摔了。

白捕頭如法炮制,又將其余的撥浪鼓一一挑開,跟先頭那個無甚區別。

可,哪個才是呂寶珠?

白捕頭犯了難。

藍府尹膽子不大,能耐還是有的。

他緩了半晌,總算腦子不那么漲了,揉揉太陽穴,提議道:“要不,我試著把這幾張臉畫下來吧。或許能從其中找到線索也不一定。”

白捕頭自然高興,小馬小牛研墨,白捕頭從旁看著,不時提點小意見。

這邊廂有了眉目。姜妧的心情也好了點。香玉香梅趁機勸姜妧去玉蘭齋看看,老是待在家里悶出心病怎么辦。

雖說姜妧還是有點懶得動,可也答應了。坐在鏡前慢悠悠的梳妝打扮。

人瘦了,顯得倆眼更大更圓了,下巴尖尖,雙唇粉紅,倒比以前更添柔弱美態。

收拾得當,丁媼抿著嘴進來,“大娘子,白捕頭來了。老夫人請您過去。”

白捕頭前來,一定是案子有了進展。

姜妧想也不想,就往松鶴院去。到了一看,姜澈三兄弟還有小呂氏于氏吳氏都在。他們臉上帶有幾分戚戚。姜澈眼中隱隱含著淚。

“人齊了。白捕頭請講吧。”姜老夫人沉聲說道。

“姜大娘子母親的人頭,我們找到了。”顯然這個消息白捕頭已經說過了。姜澈等人并不驚訝。姜老夫人只是想讓姜妧親耳聽到。

姜妧立時喜極而泣。

白捕頭將隨身帶的小包袱打開,聲音柔和,“墨霄擄去姜嬋,又砍下呂氏的人頭,為的就是將其制成撥浪鼓。”

這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匪夷所思。然而,這正是墨霄做下的好事。

姜老夫人強打精神,謝過白捕頭。

“職責所在,姜老夫人不必言謝。姜家二娘子,有可能尚在人世。我已經命人繪出畫像,送至各個州城府縣。”

姜老夫人情難自抑,結結巴巴的問:“這,這是真的?阿嬋真的活著?她……”

白捕頭慎重的回道:“雖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一日沒找到尸首,就一日不能斷定令愛已死。”

“是,白捕頭說的是。”姜泳站起身,向白捕頭深深一揖,“白捕頭可否將那畫像給我一份,我姜家商隊走南闖北,讓他們隨身帶上一份。”

“當然可以。”白捕頭早就預備好了,掏出畫像遞給姜泳。

姜泳坐不住了,又好生感謝一番,匆匆下去部署。

姜澈將那撥浪鼓捧在手里,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得。害死保住的兇徒即將伏法,寶珠的頭顱也尋了回來,二女兒也有生還的可能。姜澈心中卻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

姜老夫人懸了多年的心終于放下,既輕松又難過。

姜妧更不必說,剛剛有了點精氣神兒,一股腦兒的都沒了,整日蔫蔫的,連詩集都懶得翻了。

渾渾噩噩了七八天,白捕頭著人來傳話,說是墨霄想再見姜大娘子一面。

一得了這信兒,姜妧散了的神兒馬上歸位。她還有個妹子生死未卜呢,說不定能從墨霄嘴里套出什么東西。

相隔不到半個月,墨霄瘦的只剩一副骨架。囚衣穿在他身上都撐不滿,晃晃蕩蕩的,著實嚇人。

白捕頭見姜妧疑惑,便道:“他那點小把戲被我識穿,整個人都跟傻了似得。”言語間,頗有點驕傲的意味。

墨霄打心眼兒里瞧不起白捕頭,認為他一無是處。白捕頭自然也知道墨霄輕看于他,這次贏得相當漂亮。

凌仙姑仍舊陪伴姜妧左右。關于呂氏頭顱的事體,她也都知道。行走江湖,兇殘的人見過不少。但像墨霄這般的,實在罕有。

墨霄嗤一聲:“你不過是撞了大運罷了。小小的捕頭,有什么能耐?”

白捕頭冷哼,“現在你是階下囚,我想什么時候提審,就什么時候提審。想用什么刑罰,就用什么刑罰。我沒能耐,你比我還不如!”

墨霄語結。默了半晌,“這一次我運道不好罷了。若重新來過,未必就輸給你。”

“可惜沒機會咯。”白捕頭樂得跟他斗嘴。

這些天墨霄的氣焰已經消磨掉許多。他再不是從前那個高高在上的證邪宮左護法了。

姜妧在他對面施施然坐下,“你不說我阿娘頭顱的下落沒關系,白捕頭尋到了。你不說我妹妹的事體,也沒關系,我相信白捕頭終會找到真相。你要是還想以此來換取自由的話,我勸你還是免了吧。”

墨霄扯了扯嘴角,“影閣的那些女孩子,連帶你妹妹都頂著同一張臉。她們,不想恢復真容么?”

不等姜妧作答,凌仙姑率先說道:“邪術而已,終有破解的一日。說不定把你殺了,那邪術也就沒了效果。”

聞言,墨霄仰首大笑。

“你是無知婦孺么?殺了我,她們至死都不會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兒。”墨霄坐直身子,定定的看向凌仙姑,“你自詡仙姑,卻一點也不了解我這派的至上秘法。我死了,她們都得給我陪葬。想想就不覺得冤了。”

“你以為這么說,就能保住你那條賤命了?”凌仙姑不甘示弱,挑起下巴與他對視,“你有作惡的膽量,卻沒有赴死的勇氣。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隨便你怎么說。”墨霄眼簾微垂,異常平靜,“不論我如何死,斬首也好,千刀萬剮也罷,只要我咽了氣。她們一個都活不成,不論她們身在何處,都得給我陪葬!你們若不信,就試試。我反正是要死的,沒什么好怕。”

白捕頭氣的咬牙切齒。

他不相信反復無常的墨霄,可又不能不信。那幾個女孩子都是無辜的,憑什么給墨霄陪葬?他不能冒這個險,也不敢冒這個險。

萬一呢……

墨霄咧嘴笑了。一雙陰鷙的眸子瞟向姜妧,“不過,也不是不能化解。”

“墨霄,你休想從這兒出去!”白捕頭厲聲喝道。

姜妧亦是怒目而視,“你幾次三番耍花招。無非就是想從這里脫身。你以為我們還能相信你的鬼話?”

“是不是鬼話,試試便知。你們敢么?”墨霄再將一軍,“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你妹妹還活著,你忍心讓她死?:更何況,還是客死異鄉?”

“你怎知她在何處?”姜妧追問。

墨霄涎著臉,“因為,我與她心意相通……”

姜妧登時漲紅了臉,渾身散發著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