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入懷

第342章 真是讓人失望

驟然又是一聲尖銳的哨響,赫連恕與蘇勒二人驀地扭頭,望向左近一處院落,目光犀銳。

“敲門!”赫連恕沉聲令道。

“是!”蘇勒收起腰刀,一個縱身躍下馬背,上前敲響了那處宅院的門。

少頃,門開,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探頭而來,蘇勒手里的腰刀已是滑開寸許,銳利刀鋒直抵小廝喉間,小廝驚白了臉,瞠圓了眼望著門外一身玄衣,一雙冷目沉沉掃來,便讓人如置身凜冬一般的男人,登時渾身起了栗。

“帶路吧!”那張薄唇輕啟,吐出口的字都恍若透著寒意,那小廝哆嗦了一下,兩股戰戰,卻不敢說個“不”字,手往身后一擺,顫微微一個字——“請!”

那小廝被蘇勒用劍抵著戰戰兢兢在前帶路,赫連恕緊隨其后一路進了院子,他一雙眼睛看似隨意地四處瞄著,那些花樹、亭閣、回廊……皆落在他眼中,自然也包括那些隱在暗處的身影。

穿過一道月洞門,前方一方小小的湖泊,上頭建了一角亭子,四周垂掛了紗簾,微風輕拂下,輕紗翩躚,亭內有人,里頭的人影隱隱綽綽,隱隱可見是一男一女。男子背對而坐,女子則側身而立。

小廝停下步子,顫顫巍巍道,“客人已是帶到。”

“兩位似乎沒有為客的自覺啊!”一把男嗓自亭內傳出,清徐有致。

赫連恕眉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顰,眼睛往蘇勒一側,后者立刻會意地收了抵在小廝頸上的腰刀。

小廝如釋重負,忙行了個禮,便腳底抹油溜了。

這個時候也沒人顧得上他,赫連恕與蘇勒皆是目光如炬望定亭中之人,那女子半垂著眼,可側顏姣美清麗,雖還隔著輕紗,可離得近,已是能夠看得清楚,居然是個熟人。

至于那位坐著的男子,一身水墨流云紋的直裰,墨發垂肩,廣袖風雅,頗有兩分魏晉名士之風,可手里卻正掂著一個東西在打量。

蘇勒打眼一望那件東西,臉色就是變了,極快地瞥了一眼赫連恕。

后者卻仍是一張看不出什么變化的冷臉,只望著對方的眼眸卻是幽深莫測,恍若霜雪輕覆,可那雪寒,裹挾著冰刃,銳利非常。

那背對著他們的男子緩緩站起身來,蘇勒眉心狐疑地蹙起,這身形怎么瞧著有些眼熟呢?待得那人轉過身來,蘇勒喉間一聲驚叫險些沖口而出,險險忍住,忙向赫連恕看去,后者卻仍是八風不動的冷峻模樣。

“赫連都督這張臉真是……”那人微微一哂,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辭,頓了片刻,才道,“讓人失望。”

為何讓人失望沒有說清楚,但在場的人卻都能明白。

“倒是我,昨夜到現在,因著赫連都督,倒是很變了好幾回臉,到底是修煉不到家,做不到赫連都督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從昨夜到現在,我想了很多,或許,我現在該喚你一聲......赫特勤?”最后那三個字是用羯族語喚出,加上男子那一雙幽沉的桃花眼,好似裹挾著古老而神秘的力量。

蘇勒微微色變,赫連恕卻仍是面無表情,只一雙眼睛比方才更冷沉了兩分,不回應也不辯解,冷眸如霜,緊望面前那人,冷聲道,“哨子的主人在何處?”

徐皎自赫連恕走之后,本是如昨日那般關在屋中作畫,誰知下晌時,聽到負雪打探來的一個消息,便有些心神不寧,這畫是畫不下去了,不知滋味地用了晚膳,便是等著赫連恕。

誰知,這一等,卻直等到更敲三聲,赫連恕也未曾回來,倒是派了人回來知會了一聲——“夫人,今夜郎君怕是回不來了,請您早些歇著。”

徐皎只得歇下了,可躺在床上,卻也能隱約聽見外頭的動靜,今夜的鳳安城,很是不太平。

她的手指抓在錦被之上,將那綢緞的被面都抓皺了,也一無所覺。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外頭的動靜漸漸平息,徐皎這才撐不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在睡夢中覺得有些不對,這才緩緩睜開眼來。

入目卻見有一個人影坐在床沿上,目光靜深將她望著,倒是險些將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她忙坐起身來,“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剛回來一會兒,見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誰知道還是將你吵著了。”赫連恕沉聲道。

徐皎望著他身上沾染了風塵的衣裳和顎下冒出的青茬,微微蹙起眉來,“又是一夜沒睡吧?”

“嗯。”赫連恕點了點頭,“你昨夜只怕也聽見動靜了,這鳳安城可是鬧騰了一夜。”

“聽見了,我也是差不多天亮時才睡著。”徐皎往床榻內側挪了挪,抬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上來再陪我一道睡會兒。”

赫連恕卻是遲疑了一下,“我這一身臟著,等我去梳洗一番再說。”

徐皎那一句“我又不嫌棄你”還不及說出,赫連恕已經起了身,腳跟一旋就是闊步往凈房的方向而去。徐皎微微皺了皺鼻子,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兒,眉心跟著一顰。

赫連恕不一會兒就頭發微濕地回來了。

徐皎已是披著一件外衫,倚著床當頭坐了起來,見狀朝著他招了招手,“過來。”

赫連恕見到她手邊放著的那一張干的櫛巾,頓了一息,就邁步走了過去,乖乖在床沿坐了下來,徐皎便索性跪起在他身后,用那櫛巾搭上了他的頭,幫著他絞起了頭發。

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室內只能聽見櫛巾摩擦發絲的窸窣聲,過了好一會兒,徐皎才輕聲問道,“聽說前夜兵部失竊,丟了要緊的東西?昨夜......你便是在忙這事兒吧?”

背對著她的赫連恕眼底極快地掠過一抹黯光,默了兩息,點了點頭,道,“那件事已是解決了。兵部失竊的東西已然追回,賊子也已伏法。”

徐皎的手微微一僵。

赫連恕轉頭往她看去,抬起手,將她僵住的一只手攏在掌間,一雙烏湛的眸子靜且深地將她望著,“賊子是個熟人,你猜是誰?”

“是誰?”徐皎盯著他,喉間好似被人鉗住一般,艱澀難言,好不容易擠出喉間的兩個字亦是干啞得厲害。

“蓮房。”赫連恕語聲淡淡道。

徐皎全然沒有想到居然聽到的會是這個名字,腦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目光帶著無聲詢問往赫連恕望去時,卻得了他肯定地點頭,她才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沒想到她還當真是北羯安插的細作,早前藏得太好,入了紫衣衛詔獄也沒能查出端倪來,還將她無罪釋放了。卻與兵部員外郎勾連,在兩國戰事將起之時,偷盜了北境布防圖。”

居然盜取的是布防圖?徐皎驚了,手心里陡然冒了汗,方才赫連恕說起賊子時,用的乃是“伏法”二字,那個曾經驚艷胭脂河的嬌美女子已是不在了。徐皎記憶中蓮房的樣子還記得清楚,更記得的是她在蘭舟敞軒中輕輕撥弄琵琶時,婉約妖嬈的身影,素手輕彈,當心劃圓,猶抱琵琶半遮面。

至于那位與她勾連的兵部員外郎,自然也不會活著,眼下事情死無對證,可那樣被竊,卻又已經追回的北境布防圖便是證據。

蓮房自然與北羯有牽連,這個徐皎清楚,面前的赫連恕也清楚,不過蓮房到底是北羯哪一方的人,徐皎心中有猜測,卻始終未曾得到證實。可她眼下突然冒出來,當真是認罪伏誅?

徐皎腦中紛亂得厲害,卻已然在那紛亂中隱約觸碰到了真相的脈絡。她對蓮房并沒有什么好感,甚至蓮房還曾對她抱持惡意,她都知曉,可是同為女子,這一刻,她不得不唏噓,更停止不了心中的忖度,蓮房跨出這一步,是為家國,還是為情?最后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是覺遺憾,還是值得?她可......心甘情愿?

她雖然一句話沒說,可臉色不太好看,赫連恕見狀,眸色黯了黯,卻是蹙著眉心道一聲,“我真的有些困了。”

徐皎醒過神來,“我再將你的頭發絞干些再睡!”說著便又為他絞起了頭發,之后兩人便再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地絞著頭發。

直到頭發絞干了,兩人并肩躺下,赫連恕伸出一只手,與她十指相扣,“睡吧!睡醒了我帶你出去!”

徐皎望著他,輕輕點了點頭,闔上了眼睛。

前幾日一直在下雨,今日卻是晴了開來,秋陽高照,于跪在日頭底下,一跪就是好幾個時辰的人而言,卻分外煎熬。

御書房外,那道紫影已經跪了兩個多時辰了,他還戴著面具,可以想見的汗透衣背。

甘內侍一路小跑著從御書房出來,到得跟前忙道,“紫統領,陛下著你起身!”

紫統領頓了片刻,才俯身對著御書房的方向行了個禮,“多謝陛下寬恩!”直起身,要起身時,卻險些一個踉蹌。

甘內侍連忙伸手攙扶住他,花了好些力氣才將人扶好站直。

“多謝甘內官!”紫統領朝著甘內侍一拱手,嗓音都不如往常jing神了,動作亦顯無力。

甘內侍見狀,嘆了一聲道,“奴婢斗膽,與紫統領說兩句肺腑之言。您呀,也別怪陛下。丟了那么要緊的東西,陛下著令紫衣衛與緝事衛順藤摸瓜,將隱在咱們朝中的釘子都拔出來,誰知道你們卻是讓人就這么死了,線索斷了,陛下自是惱火。”

“你也別怨陛下斥責于你,卻輕輕放過赫連都督,赫連都督前些日子受了委屈,還有到底有迎月郡主的面子……”

甘內侍的言下之意紫統領自然是再明白不過,又拱手謝過之后,便是轉身,腳步有些僵硬地緩緩往宮門外走去。

甘內侍看了他的背影片刻,這才轉過身回了御書房。

紫統領直走出御書房的宮門,到了外頭的夾道,才有他在紫衣衛里頭的親信上前來扶住他。

緩緩走到宮門外,那親信低聲道,“郎君,咱們回府?”

紫統領一時沒有言語,示意他扶著自己上了馬背,這才扯著韁繩道一聲“去城南宅子”,話落,雙腿一夾馬腹,一人一馬便已化為離弦的箭疾射而出。

城南宅子本就是清寂所在,今日更甚。

紫統領入了宅子,吩咐了幾樁事,就進了屋子。

出來時,已是換下了那一身紫衣衛的裝束,穿了一身素白的廣袖寬袍,一頭發絲也是半束半散,落在肩頭。

此時,庭院之內已是無人。

他步進湖上方亭,亭中已是燃了香,石桌上擺著棋枰。他走上前,在那石桌的一端坐了下來,卻是呆坐了片刻,這才揭開棋盒,從中取了一目黑子,落在了棋枰之上。

他就坐在那兒,一目白子一目黑子地下著,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二水小心地上前來輕聲道,“郎君,天暗了,小的為你掌燈吧!”

“不用了!”景欽應了一聲,嗓音里少了慣常的澹澹笑意,顯得有兩分漠然。

他坐在昏暗的天色中,望著棋枰上的殘局,手里掂著一目黑子,久久未曾動作。

二水不敢言語,屏息等在一邊。

良久,景欽手一松,兩指間夾著的那目黑子墜回棋盒之中,他信手將棋枰上的殘局弄亂,同時拂衣而去,轉身負手走入了亭外的夜色之中。

二水愣了愣,轉過頭愣愣望著棋枰上已亂了,黑白子糾纏在一處的棋局,鼻頭莫名地一酸。

華燈初上時,赫連恕卻是帶著徐皎出了門。

兩人都是一身尋常的妝扮,未曾騎馬,乘了馬車到了胭脂河畔,便是下了馬車,兩人手牽著手,緩步走到了岸邊。

昨夜的亂景沒有絲毫殘留,胭脂河上仍是熱鬧非凡,花樓與畫舫上的各色彩燈將整條胭脂河映襯得璀璨非常。

赫連恕早就準備好了的,拉著徐皎上了一艘小船。

撐船的船夫輕搖槳櫓,小船徐徐劃過水面,沿河而行。

胭脂河上有來往兜售各色小吃的小船,赫連恕沿途買了不少,將小船內那張小小的木桌擺了個滿滿當當,有糖葫蘆,有麻圓,有糖炒栗子,還有……

“豆花?”望著最后擺上桌的那兩碗吃食,徐皎微微一怔,抬起眼望向對面的赫連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