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入懷

第350章 對不起,等我

那人影卻沒有聽見一般,腳步不停,頭也不回,眨眼間就沒入了黑霧之中。

黑霧從四面八方擁攏而來,眨眼間將徐皎吞沒其中,恍惚間,徐皎聽得那霧中傳來赫連恕的冷嗓,帶著滿滿的無奈,“阿皎,你忘了嗎?我說與你的,我有生死大劫。不過了那劫數,便不可見你!”

那聲音,果真是隔著重霧一般,漸漸朦朧。

徐皎心慌得不行,想說胡說,你分明只是說等到過了那所謂的生死大劫,我們就做真正的夫妻,什么劫數不過便不見我?胡說!胡說!

可她喉間卻好像上了鎖般,越是著急,越是半點兒聲音也發不出。

就在那時,一道刺目的天光破開重重黑霧往她眼前射來,她不得不閉上眼睛…——

再掙扎著醒來時,入目是熟悉的海棠色輕紗繡著草蟲的帳頂……

徐皎愣愣望著,腦中好似還籠著那重重黑霧,一片空茫。

“郡主……”身邊傳來一聲小心翼翼的呼喚,是負雪,一直不敢閉眼地就這么守著徐皎,甚至從赫連恕失蹤開始,她就連夫人都不叫了,只是喊她郡主,小心地不給她半點兒刺激。

可……又哪里是她想避開就能避開的呢?

徐皎驟然從枕上彈起,語調淡淡問道,“在何處?”

負雪沒有吭聲,這些日子也瘦了好些,顯得一雙眼睛都大了許多,微微圓瞠著望著徐皎,似是不解。

徐皎也不多言,只是轉頭望著她,雙目幽幽。

負雪便是繃不住了,眼角微微紅著道,“方才陛下賜了棺槨,如今,已是將正堂收拾了出來,暫且收殮在里頭了,可是……很多事還得等郡主來做主……”

負雪說著時,徐皎就已經開始起身穿衣穿鞋,待得穿戴妥當,便是徑自朝著屋外走去。

“郡主……”負雪喊了一聲,連忙跟了上去。

院子里清靜,來往的人在管事們的安排下,身上都系了白,有的正在掛白綢,有的在掛白燈籠,見得徐皎,紛紛行禮。

她卻恍若未見一般,如一道游魂般穿堂過院,直接到了正院。

抬眼見得正堂中央那口黑漆的棺槨,便是跨過門檻,轉過了身對身后一直緊跟著的負雪道一聲“誰也別進來”,就是直接關上了門。

“郡主!”門外負雪喊著,卻又不敢進去,那喊聲里已是帶了隱隱的哭腔。

徐皎這會兒卻都顧不上了,她順手將門給拴上,房門關上,正堂里的光線登時暗了下來。白色的燈燭幽幽亮著光,襯著面前漆黑的棺槨,詭譎非常。

徐皎直直走到棺槨前,不去看那半張雖是扭曲變形,但明眼人都可以認出,確確實實是赫連恕的臉,她沒有半點兒猶豫,驀地就是拉開了尸體的衣襟。

當指尖落在尸首上,雖然已經發黑腫脹,除了胸口破開的那個洞,卻可以清楚瞧見光滑一片,沒有那個狼頭刺青的胸膛……她干澀了許久的眼睛驟然又是濕潤了,眼淚如珠,吧嗒吧嗒地直往下跳……

“赫連恕,你混蛋!”這一聲恍如低喃自語。

“赫連恕,你混蛋!”后頭這一聲卻是拔高了音量,恍若怒罵。

門外的人聽著,都是一愣,下一瞬,卻聽著門內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

“二郎君?”負雪早就急紅了眼,聞聲忙抬頭望向身邊之人。

景欽眸色沉黯,正抬起想要破門而入的手緩緩收回,沒有說話,神情卻是一緩,哭出來好,能哭出來,比什么都好。

所有人都當徐皎是悲痛至極,這才將自己獨自鎖在靈堂之中,哭了差不多半個時辰。

等到哭完,再從靈堂內出來時,她卻是直接又往地上栽了去。

之后,她便是病了,直接病得起不了身,對于赫連恕的喪事全不過問,更是也無法往靈堂守靈,向來吊唁的人答禮。

所有的事情,外有景欽景鐸幫襯,內有琴娘和負雪操持,她也全然不管,她甚至也不見客。

哪怕是崔文茵、李熳來了,王菀來了,就是長公主來了,她都一樣不例外地請吃閉門羹。

因為赫連恕是兇死,加之找到時尸體已是不成樣了,徐皎又萬事不管,最后還是顯帝直接下旨拿了主意,盡快下葬。

因而停靈七日便要下葬,那一日,徐皎終于是一身孝衣,來送葬了。

漫天紙錢飛舞,白幡獵獵。徐皎那身新做的孝衣尚且空蕩蕩的,越發顯得她清瘦蒼白,弱不勝衣。

雖是沒有哭,可那副空洞蒼白的模樣,落在人眼中,倒更似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

王菀和崔文茵一左一右扶著她,見她這模樣,反倒都是鼻頭一酸,低低啜泣起來,倒好似替她哭似的。

那些知情人看著,不由嘆了一聲。

從前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如今卻是情深太過惹天妒啊!

赫連恕在鳳安城除卻文樓并無根基,因著他是為救駕而死,顯帝很是感念其忠義,所以這墓地是顯帝御賜的,下葬的規格也直接比照王侯辦理。

下葬時,甘內侍還親自來了,同時還帶來了一卷明黃的圣旨,上頭說了一堆的夸贊之詞,也表達了顯帝對痛失肱骨的哀慟,最后,冊封了赫連恕一個忠勇侯的爵位。

徐皎跪接了圣旨,伏下身謝恩,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平靜到木然的樣子。

甘內侍見狀,長嘆一聲道,“郡主還要節哀順變,多多保重自己啊!陛下很是掛心郡主,還有太后娘娘與長公主……過些時日,郡主心情平復了,還是得多往宮里走動走動……”

“多謝甘內官!”徐皎卻仍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樣子。

等到人下了葬,客人們陸續離開,王菀又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卻被她攆著回了宮。

王菀再怎么受寵,畢竟是宮妃,接二連三為了她出宮,即便顯帝給她兜著,卻難保不會引出什么禍端。

徐皎知道王菀擔心她,可她也怕王菀因自己惹來什么麻煩,所以再三保證自己沒事,這才將王菀勸走了。

回過身,看著那些下人們正被琴娘指揮著將那些白綢和白燈籠拆下,明明還是有不少人,落在徐皎眼里,卻只剩了滿目清寂。

她曾以為,這里會是他們的家,可如今,他不在了,便什么都不是了。即便明日,那塊御賜的忠勇侯府牌匾就會掛到門楣上去,那又如何?

徐皎環顧著四周,倒好似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

她邁開步子,回了明月居,說有些乏,要睡會兒。

負雪望著她,欲言又止。

徐皎抬眼就見到了她滿眼的擔憂,還有她亦是比之前清瘦蒼白了許多的臉,以及眼下濃濃的黑影。

徐皎嘆了一聲道,“放心吧!我不會尋死的!我從以前便告訴過赫連恕,他若死了,別想我會為他殉情。我會活得好好的,何況……”何況什么,她沒有說,不過嘴角卻是微微彎起,望著負雪的眼神也少了兩分之前的空洞,又有了些許神采。

負雪看得微微一愣,她卻已經輕聲道,“讓你放心就放心,我說過的話,什么時候不算數了?瞧瞧你,這些時日又哪里睡過一個囫圇覺?你若是病倒了,誰來看顧我?去吧,你也去睡一覺,睡醒了,一切都會好的。”

負雪聽著這些話,看著她,眼圈卻是一紅,可嘴角卻是牽了起來,帶著放心與釋然,應了一聲“是”,便是屈膝退了下去。

郡主不知道,她這些時日其實害怕極了,到了這一刻,這顆惶惶不安的心才算終于落定了。

徐皎望著她的背影,嘴角跟著牽了牽,半晌,收了笑,轉身走進了屋。

抬起眼,目光不經意一掃,落在桌上,卻是頓住——八仙桌的桌面上放著一個油紙包。

徐皎快步走了過去,見那油紙包里是一袋還帶著余熱的糖炒栗子,可那栗子都是剝好了的,一粒一粒都是黃橙橙的栗子肉,她的眼睛驟然就是紅了。

將那油紙包拿起,目光便是帶著急切,四處逡巡,房里房外……

然而她眼里的光,很快就熄滅了,沒有人,他能來這一趟,放下這個東西,已是冒了天大的風險,又哪里還會再留下?若被她纏住,脫不了身怎么辦?在他心里,她原就是個只會撒嬌賣癡,不顧大局的小女子啊!

低垂下眼,她目光又是一頓,眨了眨被淚霧熏紅的眼睛,微顫著手指將那張方才被壓在油紙包下,沒有瞧見的字條拿了起來。字條上沒有抬頭和落款,只有短短一行字,兩句話——對不起!等我!

徐皎將那兩句話五個字看了許久,卻是驟然將那字條揉成了一團,帶著兩分狠勁,咬著牙槽,從齒間擠出兩個字道,“混蛋!”

將揉成一團的字條扔在桌上,掂起一顆栗子肉喂進嘴里,狠狠嚼著,又扔了一顆……似是恨不得嚼的是某個人的肉。

那栗子肉香甜軟糯,還是記憶中的味道,卻又好像有那么一絲絲不同了。

徐皎咀嚼的動作一頓,下一瞬,目光落在被她揉成一團,又丟棄在一旁的紙團,過了片刻,才又帶著兩分遲疑將紙團取了過來,遲滯了一息的工夫,才又將那字條一點點展開,在面前攤著一次又一次地捋平。皺巴巴的紙張上,是她熟悉的字跡,徐皎看著那幾個字,卻是瞪了眼。

嘴里哼道,“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完了?我告訴你,這回的事兒大了,我是真的生氣了,你怎么樣都哄不好的那種。還有什么……等你?你說等就等啊?混蛋,我才不等你!絕對不等!”

說著,她眼里的淚霧終于是積聚成型,不堪重負一般從她眼角滑落,啪嗒一聲就落在了那字條上,將那墨跡氤氳開來……

赫連府府墻外一條人跡罕至的狹窄夾道里,一個人影帶著兩分遲滯,從高墻上一躍而下,可身形卻又一瞬僵住,維持著那一個姿勢過了好半晌,他這才緩緩扶著墻,一點點站直了身子。

剛剛站直,耳根一動,聽著一聲細碎的聲響,雪亮的刀光一閃,他手里的短刀就已是往身后刺去。

“是我!”身后人被嚇了一跳,忙一邊往后急縮,一邊驚喊道。

刀勢險險收住,停在離來人喉間不過寸許處……然后驟然收回,原本站得筆直的人卻是一個趔趄,捂著胸口便險些往地上栽去。

后來的那人面色大變,忙伸手將他扶住,張口就是斥責道,“你不要命了嗎?那兩支箭可是扎得結結實實,你是運籌帷幄,將事情都謀算得半點兒不差,可這箭再多半寸,你就活不了了。剛剛醒來就偷偷跑來這里,是當真不想活了……都說了你有什么話,讓我來帶就好,你非要不聽話,親自來這一趟。”

碎碎念,碎碎念,喋喋不休,男人斗笠下一雙冷眼如霜覆雪,朝著他冷冷一瞥,恍若刀子,“有些事情你替代不了,若非你辦事不利,我又何須如此?”

那人語遲,抬手按了按下巴上已是粘得很牢實的絡腮胡子,咳咳了兩聲道,“不是你說的嗎?該狠心的時候得狠心,多少人盯著呢,夫人若是露出半點兒端倪來,落在有心人眼里,那不是糟了嗎?還是那樣反應更真實一些,也更容易騙過所有人的眼睛,不留后患。再說了,那個時候你生死懸于一線,我哪兒還顧得了別的?”

后頭的話在一記如刀的眼風中漸漸氣弱。

“你也就只剩一張嘴了。”斗笠下傳來一聲冷哼。

“什么意思?”絡腮胡一蹙眉心,好似從這句話里聽出了侮辱。

“我是說,你只剩嘴能說,卻把腦子丟了。”斗笠下傳來的冷言冷語告訴他——你領會到的確實是侮辱,沒錯!“阿皎她不像你,即便你不告訴她,她自己也發現了那個人不是我!你小瞧了她,她即便知道死的人不是我,也知道如何更能騙過眾人的眼睛。還有最要緊的一點,我做這么多,不是不想活,而是太想活!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想要一直好好活下去。”

后頭這一句話恍若自言自語一般,讓絡腮胡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由得駐了步。

斗笠后的冷眼朝他一瞥,“不走留在這兒做什么?說什么替我來傳話都是假的,分明是你自己想偷偷來瞧負雪吧?”

“阿恕……你學壞了,怎么盡往人傷口上撒鹽,太損了吧?”

“彼此彼此,你也沒好到哪兒去。”

“咱們什么時候啟程?”

“盡快。”

“唉……這回咱們怕是將夫人和負雪得罪慘了,咱倆真成難兄難弟了。”

“我與你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我成親了,你有生之年,不知能不能等到成親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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