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八十一章 蜜餞

裴繼安站在當地,好似也不太記得對方說了什么話,更不記得自己回了什么,恍惚之間,只管去看那一雙眼睛了,等到回得房中,見到手中的紙,這才慢慢回過神來。

這紙他是什么時候接過來的?

今日雖然是一早就出門了,晚上才回來,當中奔波了七八個地方,又做了許多事情,可從前這樣連軸轉的時候也多得很,從未如此心神不定,這回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生病了?

想著還要趕路,裴繼安不敢怠慢,把上回那老大夫撿給生病車夫吃的藥方加加減減,另湊出一個方子,拆了原本的藥包,自里頭選出要用的藥材來,又多給幾個錢,交代驛站的雜役幫著熬了藥。

他自家先一口悶下一碗,果然不多時通身出一回汗,自覺多少有用,便叫個鏢師來拿給眾人分了,自己又端了兩碗去給隔壁。

鄭氏見得那藥,聽得說是防病的,立時捂著鼻子擺手,低聲道:“拿走拿走!沒病沒痛的,我吃藥作甚!”

裴繼安十分無奈,道:“嬸娘不聽,念禾那一處有樣學樣怎的辦?”

又道:“半道上當真得了病,比不得家里,必是十分難受的。”

鄭氏左右一看,不見沈念禾,抬手取了一碗藥,見得窗邊擺著兩盆半死的芍藥,走過去順手往花盆里倒了個見底,這才轉頭朝里間招呼。

裴繼安攔之不及。

等到沈念禾出來,鄭氏便指著裴繼安手中托盤上的另一個滿碗,道:“念禾,趁這碗還熱,來把藥喝了——你三哥雖不是正經大夫,從前也跟著坐館的學過三四年,你身體弱,喝一碗多少有點防御。”

又道:“是防病的。”

說到此處,還拿帕子在嘴上抹一抹,又將那空碗重新放回去,做一副才喝完的樣子。

沈念禾不做多想,老實取了那碗過來。

藥自然是沒有好喝的,裴繼安往日熬藥慣了,又時常自己試藥,方才喝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什么,此時輪到沈念禾,免不得一面喝一面皺眉。

裴繼安在一旁看著她上當受騙,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去廚房要了些蜜餞來,又另倒了一碗藥。

這一回再去敲門,卻已經不見鄭氏蹤影。

“嬸娘出去提熱水了。”沈念禾出來應道。

裴繼安才從廚房出來,并未見到鄭氏人影,哪里還不曉得這是在躲藥,便把手中托盤遞得過去,將方才藥澆花盆的事情說了,再道:“等嬸娘回來,就去叫我過來,我要看著她把藥喝了。”

沈念禾一時睜大了眼睛,十分不敢置信。

好個鄭嬸娘!

看著慈眉善目的,背地里居然自己偷偷躲藥!躲了也就罷了,還不帶著她一起躲!

忒不仗義了!

沈念禾的眼尾本來有一點狹長,笑起來的時候便似一彎新月,看得人甜滋滋的,此時睜得大了,本是表示憤怒,看在裴繼安眼中,卻是顯得無辜又無措。

怎么這么可憐。

又這么可愛。

裴繼安的頭皮有一絲絲麻,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吃的藥藥性發了上來,一時腦子有點發木,只定定看著對面的人。

沈念禾被他看得不太自在,便去摸了摸自己的臉,問道:“三哥在瞧什么?是我臉上有臟東西嗎?”

裴繼安過了兩三息才反應過來,伸手去扶著一旁的門,先是搖了搖頭,想了想,問道:“眼睛里頭怎么了?好似有點紅?”

沈念禾面上一紅,道:“方才喝藥嗆了一下……”

太難喝了,那苦藥的味道還嗆進鼻子里,叫她眼淚一下子就飆出來了。

裴繼安下意識去袖子里去手帕,正要遞得過去,忽然察覺這舉動十分不妥,忙又收了回去。

只是這一取一收之間,他忽然就摸到袖子里一個油紙包。

裴繼安身上帶的東西都很有數,不會亂收亂放,此時摸得出來,一時之間竟是有些茫然。

過了好一會,他才想起來究竟是什么緣故,忙把那油紙包掏了出來,先在手心打開了,又給沈念禾捧了過去,道:“我去取了些蜜餞,你吃兩個,把那藥汁的苦味壓一壓,你年紀小,嗓子淺,那股子味道用水漱不掉,怕是晚上都睡不好。”

沈念禾果然嘴里都是藥湯的苦臭味,得了這蜜餞,雖不是什么好東西,卻也高興極了,連忙接得過來吃了一口,立時就露出了笑顏。

只是她笑過之后,心中也不免生出幾分嘆息。

這裴三哥已是忙到不行,竟還記得管顧人。

可哪有誰是天生就知道體貼的?

從前也是個世家公子哥,而今卻事事都親力親為,比起她從前的貼身丫頭也不遑多讓,不知要吃多少苦才能練出來的。

沈念禾把手中的油紙包又送了回去,左手托著,右手卻指著上頭的杏脯,道:“三哥吃這個,這個比旁的都好吃——你方才也吃了藥罷,嘴巴肯定苦得很。”

東西都遞到面前了,裴繼安如何好推拒。

尤其對著那一雙眼睛,仿佛非常期盼地看著自己,等自己去做評價。

裴繼安一句“我不吃果脯”已是到得到了舌尖,手卻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按著對面人的指點捏了那杏脯送入口中。

一吃還吃了兩塊!

“味道不錯。”他囫圇嚼了兩口,吞得進去,雖是食不知味,卻還是肯定地應了一句。

沈念禾笑了笑,指著另一邊的干制楊梅道:“這個也好吃,甜中帶著一點子酸味,三哥嘗一顆。”

裴繼安不知不覺又吃了一顆,等到反應過來,只覺得自己的舉動好像被鬼上了身一般,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忙道:“我吃得夠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語畢,也不敢多留,連忙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間。

一關上門,裴繼安就坐去了交椅上。

他出了一會神,腦子里紛紛雜雜,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一時閃過那一雙燦亮含著水波一樣的眼睛,一時想著原來杏脯也不是很難吃,一時覺得那楊梅好似用蜜漬過,里頭應當還放了陳皮,味道果然不錯,念禾若是喜歡,回去遇得季節自己也能做,肯定會比今日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