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反省

大內。

胡奉賢提著重重的書箱,正要朝垂拱殿進去,還未走到門邊,就察覺出不對勁來。

門口站著兩個儀門官,另有不少御林軍。

太子極愛詩文之道,聽得今日京中傳聞有一部新出的《杜工部集》,其中有不少從未傳世的新作補遺,乃是原來馮老相公所藏,后來被其后人獻了出來刻印,十分上心,特地叫他出去采買回來。

胡奉賢也是一并跟著管勾皇城司的,他跟著太子多年,知道這一位如若今日看不到書,嘴巴上雖然不會說什么,心里肯定一晚上都要惦記著這事,索性先叫人去那京城最大的戴記書鋪里頭交代了一聲,又親自出了一趟宮,把書取了回來。

只是眼下書是拿到手上了,這垂拱殿里頭卻看著十分不對勁的模樣。

胡奉賢腰間別著木牌,又是一張熟臉,走到門口了,也無人去攔他,只是立在兩邊的儀門官都沖他使了個眼神。

不過就算儀門官不使眼神,他也不敢再往里走。

垂拱殿的門虛掩著,里頭傳來天子周弘殷的聲音,聽起來雖然中氣不足,脾氣倒是挺足的。

天子在里頭發怒,胡奉賢哪里敢去觸這個霉頭,可今日本是他當差,更不敢走開,只好極小心地找了個空地縮著,又悄悄探頭往里頭瞄。

垂拱殿中,太子周承佑立在階下,天子周弘殷身上披著厚厚的棉襖,兩頰各有一坨重重的紅色,嘴唇則有些發白,正坐在案前,一面翻著手中折子,一面反復盤問兒子各種問題。

天子臥病已經大半年,太醫院的醫官個個束手無策,縱使費了渾身解數,也不過是叫天子能少吐幾回,吊著一條命而已。

可自從太后聽得樞密使何淵之妻、陳國夫人李氏的話,請了從飛云寺云游到京城的星南和尚進宮,那和尚竟是有幾分本事,開了兩帖藥,天子吃了不過五六日,雖說比起從前變得排泄不暢,然而居然已經能下床走動。

周弘殷是個心系國是的,堪堪能動,就要親臨垂拱殿,抓著兒子一通亂問,樣樣地方都要挑出無數毛病來。

周承佑被教訓了半日,只好老實立在階下,聽父親數落自己。

周弘殷畢竟身體還虛,罵了這許久,氣就開始有些喘不過來。

一旁的老黃門連忙上前給他遞茶,又勸道:“陛下稍歇肝火,星南大和尚特地交代過,務必要靜心養氣……”

命到底是自己的,自從吃藥吃出效果之后,周弘殷很信那星南和尚的話,他喘了兩口氣,把手中的折子放在一邊,正巧一抬頭,就見得隔著一層窗戶紙,外頭有人影動來動去的,便皺著眉問道:“外頭是誰,站在那一處鬼鬼祟祟的做甚?”

胡奉賢不過踮了兩下腳,誰料得被逮個正著,嚇得腿都軟了,慌忙滾得進門,爬到階下跪了,手中還不忘抓著那書箱,應道:“下官胡奉賢,今日在垂拱殿當值。”

周弘殷不悅地看了兒子一眼,道:“這是你的人?當值的時候也往外跑?”

下人做得不好,自然是主子的錯,周承佑不敢解釋是自己為了看詩文,叫人四處搜尋,否則多半又要被冠上“不務正業”的名頭,只好道:“是兒子平日里管教不當……”

周弘殷沒有理他,見得胡奉賢手中扯著一箱東西,那箱子歪歪斜斜的,便伸手指了指,問道:“那箱子里裝的是什么?”

胡奉賢心中咯噔一下,曉得這一回多半躲不過去了,只好含含糊糊道:“是小的取來的文書。”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周弘殷聽了之后,心中更為不滿,也懶得再費時間多問,對著一旁的黃門道:“拿來我看看。”

那老黃門連忙上前取了過來。

胡奉賢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

書箱里裝了二十來冊書,很有些重量,那老黃門打開之后,先一一取了出來,將頭一本并最后一本放在桌案上,這才道:“回稟陛下,好似是今日京中名聲甚大的《杜工部集》。”

周弘殷瞇著眼睛看了兩頁,抬頭問道:“你叫人出去取的?”

周承佑猶豫了一下,還是應道:“是。”

周弘殷聽得這一句“是”,臉上才消下去的怒容立時又泛了上來,將手中那一本書冊朝兒子一摔。

周承佑并不敢躲,直直被那書砸到了臉上。

這一版《杜工部集》所有材料、裝幀都是按著沈念禾的要求做的,為免書封打卷,特地用硬紙板護了邊。

然而這一道邊到得此時,卻成了一樁壞事,直直割在了周承佑的下巴上,硬生生拉出一小條血痕。

那血痕并不算明顯,周弘殷自然沒有看到,不過他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當年征戰沙場的時候,他胸口、腰背都受過重傷,還有一回被人用戰戟割了半邊胳膊肉去,這樣的小擦痕,在他看來,壓根不值一提。

“我叫你監國,你平日里就惦記著這樣的東西?!”

周弘殷怒聲喝道,胸口一起一伏,一副被氣極的模樣。

周承佑連忙跪倒在地,應道:“是兒臣的不是,還請父親息怒,莫要傷了龍體……”

周弘殷失望地看了兒子一眼,道:“你小時候我沒空時時看顧,聽得人說你是個愛詩詞文章的,當日因我還在宮外,覺得做個太平王爺,讀書讀詩也不打緊,是以沒有管你太多,而今已經入了宮,你身為一國太子,得空的時候該看什么、該讀什么,難道心里一點譜都沒有?!”

周承佑低聲道:“兒臣知錯,日后……”

周弘殷冷笑一聲,打斷道:“你除卻會說知錯,還會說什么?”

他一面訓,一面又把手邊另一份折子摔到了地上,道:“翔慶軍的事情,王臨的折子里說你叫他以和為上,這樣的話,是誰教你說的?!”

又怒道:“若不是我今日來看,是不是把翔慶割了,你也敢瞞著我?!”

周承佑急急解釋道:“兒臣不敢,當日父親病重……”

周弘殷聽也不聽,左手按著桌子,右手指著外頭,道:“不必再說了,先去對著列祖列宗跪夠兩個時辰,反省清楚了,再來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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