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謠

第十八章 勾魂索

駝隊繼續西行,越靠近吐谷渾地界,人跡越是稀罕,近些年來吐谷渾定期朝貢,明面上與大唐交好,暗中卻與吐蕃、突厥勾結,氣焰囂張至極。圣人即位不久,一心忙于朝中事務,無暇顧及邊陲之事,或許正是如此,有異心者干脆自立為王,以至于連年戰亂,民不聊生。

商隊行于此處時,謝惟也變得謹慎起來,他精挑細選出幾個壯漢,由謝阿囡領著北上去武威,他則帶著李商深入吐谷渾的腹地,伏俟城。

伏俟城等同于吐谷渾的“長安”,城中有宮,有坊,他們的王叫可汗,另有尚書、將軍、郎中等官職。不過阿柴雖有城廓而不居,猶以氈廬百子帳為行屋,這又和長安不太一樣。

“伏俟城?”

初七聽到這三個字時眼睛發亮,連干糧都顧不上吃了,急匆匆地走到謝惟跟前。

“郎君,你要去伏俟城嗎?請帶上我,我也去!”她懇求道,目光堅定無比。

謝惟微微蹙眉,問:“為何?”

“因為……我一直聽說哪兒,但從沒見過,所以想去看看!郎君,帶上我吧,我保證不拖您后腿。”

初七顯得十分急切,而謝惟沒信她的話,但也不急著當眾揭穿,他打量起初七這身非男非女的裝扮,凝神想了會兒。

“可。”

初七一聽高興壞了,激動地向他施大禮,“多謝郎君!”

謝惟莞爾,待初七走后就叫李商過來,兩人在車中密談半晌,最后謝惟叮囑了一句:“不知初七跟著我們有何目的,總之到那之后再見機行事,記住,有些事最好不要讓她知道。”

李商點了點頭,“放心吧三郎,我覺得初七玩不出什么花兒來。”

“凡事還是小心為妙。”

過了鄯州界,謝惟的商隊立馬兵分兩路,緊而有序如同行軍。謝惟這邊只帶了李商和初七,兩匹馬一頭阿財。

謝惟遞給初七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初七解開包袱一看,里面是黃紅相間的齊胸襦裙和一雙繡鞋,還有一些珠貝,正是阿柴女子的發飾。

謝惟說:“我讓阿囡從貨里翻出的女子衣物,你把它穿上。”

初七聽后忙不迭地拎起襦裙,貼在身上比劃半晌。

她頭一次摸到這么好的裙衫,以前穿的都是阿爺改小的短衫和長褲,兩層麻布中間夾棉絮,到天熱把棉絮抽出來便成了單衣。她一年長得比一年高,阿爺就一年接一年的將衣衫卷邊放長,放到不能再放了,就從自個兒身上裁下一截縫在她的衣衫上。

其實初七也想穿花花綠綠的裙襦,和別的姑娘一樣蓄長發,系好看的發帶,可阿爺總說還沒到打扮的時候,真到她能打扮了,阿爺卻走了,從此之后初七不想再換衣衫了,縫縫補補過三年,直到衣衫穿破了,她才小心的換上阿爺留下的灰袍子,袖口、腳口折幾折,不倫不落地套在身上。

“哎呀呀,我不敢穿,這么好的料子弄壞了怎么辦呀?”初七心疼地摸著裙上菱花紋,猜想這一針一線要花多少功夫,要用多少銅錢。

李商哈哈大笑,“這算什么好料子?土包子,壞了再買唄。”

初七瞪了他一眼,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說:“我說好料子就是好料子,你們這些公子哥哪里知道我們窮人家的苦。”

李商聽后不好意思嘲笑她了,尷尬地摸兩下鼻子,轉身去給馬兒喂草料。

初七把裙衫疊好放回包袱里,緊緊抱在懷中,然后她睜大水汪汪的杏眼,抬起頭小心地問謝惟,“郎君,現在就得換上這衣裳嗎?若真要去伏俟城,怕還有很長的路吧。”

謝惟看出她是舍不得換,于是就伸出手,道:“先給我,到伏俟城再換吧。”

初七高高興興地把包袱雙手奉上,而后來了一句:“小心,別弄臟了。”

說完,她就意識到自個兒說錯話了,衣衫都是謝惟給的還叮囑他別弄臟,真是多此一舉。初七忍不住吐了下舌頭,暗暗地把自己罵了一頓。

或許是收到了如此珍貴的“厚禮”,初七高興了好一陣子,一路上都蹦蹦跳跳的,明媚的杏眼笑成兩彎月牙兒,粉腮被春風吹拂得更嬌嫩了。

她看到路邊可愛的小雛菊便輕輕地摘下,編織三個大小不一的花環,一個戴在自個頭上,一個送給李商,還有一個小小的手環她悄悄地放在謝惟的馬鞍上,不敢與他說。

李商睨著手里的花環很嫌棄,冷哼一聲道:“臟兮兮的,我才不要哩。”說完,他把花環往脖子里套竟然能套上,看看挺好玩的,又舍不得摘下來了。

謝惟坐在馬上,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手上有手套,頭上有帷帽,他的臉藏在面罩之下,一雙眼睛躲在面紗后,沒人能看出他此時的神色。他將初七送的花環擺在手心里,賞玩了好一會兒,而后就不知道把它放在了哪兒。

日落時分,初七一行來到了沙漠,遠遠望去沙如金海,沙丘似浪,一排駱駝足印朝西行,而后消失在落日盡頭。

初七從沒見過漫天黃沙,不禁被眼前美景所震撼。李商走到她身邊,指著日落的方向說:“穿過這片沙就到了,約莫半個多時辰。這里只是片小沙漠,有些地方幾天幾夜都走不完。”

“是嘛?我踮著腳都看不到盡頭,還叫小?”初七邊說邊努力踮起腳尖兒,使勁拔長脖子。

這回李商沒嫌棄她眼皮子淺,也沒嘲笑她沒見過世面,反而笑著問:“要不要玩沙?可好玩了,我來推你。”

“好呀!”初七連忙點頭,可想想不對,于是轉過頭看向包得很嚴實的謝惟,見他的帷帽下上微動,她便笑了起來。

“郎君答應了,你推我玩!”

話音剛落,李商不知從哪兒撿來塊木板,然后抓上初七的手奔向絢麗的夕陽。

少年不知愁滋味,兩個年紀相仿的孩子歡叫著沖上沙丘,再坐到木板上從丘頂滑下,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

謝惟坐在馬上遠遠地看著他倆,微風拂起遮面的皂紗,不經意地暴露了他羨慕的眼神。

別人能做的事,他做不了;

別人能大聲歡笑,而他只能藏在陰影中,一輩子……

“哎呀!”

初七突然發出慘叫,人也不見了。

謝惟聞聲連忙勒馬上前,就見初七蹲在哪兒,像個提線傀儡,兩手架在半空中。

“不要過來!”初七對著謝惟攤開五指,示意不要靠近,她小小的臉蛋白里泛青,嘴十分緊張抿緊,“我好像被什么東西勾住了!”

此時,她半截身子已陷入沙子里,肉眼可見沙子正在流動。

這不是被東西勾住,而是落到了流沙坑!

李商從沙丘上跑了下來,看到初七狼狽模樣徹底傻眼了,沒想到在這么片小沙地玩耍,竟然會被吸進喪命坑里,他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怎么做,摸了摸手邊無繩索。

“初七!別怕,我去找繩子。”話落,他朝馬處跑。

初七越沉越快,眨眼間沙就到了她的胸口,她幾乎喘不上氣,努力地抬起雙手,她的駱駝阿財哼哼唧唧,在原地打著轉,似乎也在替她著急。

千鈞一發之際,一條粗麻繩編的套圈落在初七跟前。

“把它套在身上!快!”

初七不假思索把兩條胳膊伸進去,然后勒緊繩圈,用力地將它夾在腋下。

“套好了!”

話音剛落,謝惟在前邊踢了下馬肚,馬兒嘶鳴一聲往前奔跑,沒想這麻繩竟然嘣的一聲斷成兩截。

天要亡我焉?初七拿著這半截麻繩傻眼,而謝惟手里的另半截也夠不到初七了。李商沒找到繩子回來了,見此情景他便脫下衣袍,想要撕成條然后接成長繩。

“別急,我有主意了!”初七突然叫了起來,她把手伸到沙里摸起自己的腰帶,這腰帶是她改良過的,裁得又長又結實,就是怕遇到險情以備不時之需,剛才一時緊張把它給忘了,眼下冷靜之后便有了個好辦法。

初七解下腰帶把它散開,再將一端系在麻繩上打兩個活扣,接著朝阿財吹三聲哨。阿財分外小心地靠近,到了流沙邊緣停下,初七趁機把另一頭帶三角鉤的腰帶甩在阿財背上,正好勾住鞍子。

“阿財,跑!”初七一聲令下,阿財就跑動起來,一發力就將她拖出流沙坑,化險為夷。

李商和謝惟都沒想到初七留了這么一手,不禁對她刮目相看,然而當他倆看到初七腳上的異物時,臉色全都變了。

初七不明所以然,她掙開繩索坐起身,猛地看見腳踝處有只干黃的枯手,她的右腳正掛著半截干尸,發髻散亂,頭臉朝下,就像做錯事見不得人。

她剛才沒有說錯,的確是被勾住了,被鬼勾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