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良志

楔子兩篇

楔子1

話說在漢池九州以西,有一片茫茫西海,于海礁眺望,一望無際,又仿佛有盡,與天相連處似有銀邊鑲嵌。

每每時近黃昏,余暉下海天一色。云層如炊煙停滯,近則金光渲染,遠則如常雪白,海面水光閃爍,似有群星燦爛,星宿布列。

那邊際處便如蒼穹斷裂,銀河流入,熒熒緩緩,實乃仙景。但若瞇起眼去瞧,宏光與銀河相輔,恍若佛之慧眼,在天地之間觀望人世百態,又是輝宏之像,令人心神向往。

漁夫農婦勞作之余,總抬首望去,思忖著天涯海角處到底是何模樣,那銀河是如大江,寬闊洶涌,或其乃另一土地,匿藏男神與女仙,又或僅為礁石,不過遠觀不明。

于是不少漁夫選一明媚天氣好奇而往,舟行幾里,浪數來,再行幾里,浪漸寬,而后不過一刻,浪如虎口,洶涌澎湃,舟雖不至傾覆,但已無法前行,眾人均失望而歸。

然若越過此處,再行數十里,便是海之盡頭,凡力不可到此,因西海海面雖看似平坦,其實有攀爬之勢,延伸至盡頭時,已然在凌云之上,與天穹相接,實屬仙家之地。

這里小島聳峙,零星環繞于一矮小但綿延的山脈,山脈首尾相銜,中有一清澈碧綠大湖,湖邊奇花異草不計其數。有如雙手捧玉,這美玉,便是西王母的瑤池。

瑤池邊上有一古榆,蔥郁茂盛,實為王母玉釵化成,鎮壓池底水妖,至今已有千年。

古榆本就有靈,再者此地鐘靈毓秀,云煙氤氳,乃天地精華聚集處,古榆常年吸食日月精粹,竟通了七竅,有了神智。見天地蒼茫,唯有四方微弱的風聲,因此有了孤獨之感。

于是這古榆便伸展枝葉,聚積體內水氣,凝匯于一葉葉尖處,化為晶瑩水珠,聽其掉落,與這唯一聲響作伴。

滴答滴答之響,像是時間咔噠咔噠的步子,更像是古榆獨守天涯的淚水,但在古榆聽來,卻是萬千變化的耳語,在與他暢談天地。

又過百年,池底水妖陽壽已終,無需再鎮守于此地,古榆便化為一男童,欲往別處。此時夜幕將至,正逢北宿仙君路經此處,欲觀西宿布列之法。

他見一赤身裸體的男童,長相端正俊俏,正拜四方,南宿仙君凝神掐指,算出這是王母玉釵與天地精華所生,已通九竅,見他機靈可愛,便想助他修仙。

男童欣喜若狂,跪地磕頭,忙請仙君指教。

仙君道:“天地萬物,若想修仙,必得先通九竅,聚得三魂,凝得七魄。這三魂乃天魂,命魂,地魂,七魄乃喜,怒,哀,懼,愛,惡,欲。三魂乃本,七魄為心,你本為玉釵,乃有本無心。無心則無神,無神便如尋常草木,而我等均由人修行而的大成。”

“你便需入了凡間,體味世間百態,才可修得正果。只是我觀這瑤池氤氳,雖乃日月間精華所聚,但有這池底妖氣肆意橫生,你上吸靈云之息,下卻食妖濁之水,故而你性情雖正氣卻怪癖,雖聰慧卻狡猾,若想在人間修得本心,還需得看天地給否你個人造化。”

男童道自己千年來獨守瑤池,實在孤獨不已,若在人世間走過一遭,能修得正果必然是最好,但就算修不得本心,有這般經歷,他便也知足了。

于是北宿仙君將他收入長袖中,將其帶入北宿洞府,待他觀完星宿變幻,算得他命理氣運,便為他選了一良辰,尋了一好去處。

三日后卯時,北宿仙君如常欲往仙友處下棋,不料剛出洞府,便見洞口處站立一位豆蔻少女,她見了北宿仙君后微微福身,畢恭畢敬道:“仙君留步,我乃有一事請求仙君相助,請求仙君聽我一言。”

北宿仙君凝神細算,便知此少女乃瑤池邊上的一株青荷,這青荷本青里泛白,便隱沒草木叢中,且當日她尚未修得本體,故而他當日并未發現。

想來這青荷必定是那日見他相助男童,也想求他恩澤,便不遠萬里來到北宿洞府,北宿仙君見她身形輕靈,眉宇清秀,比起那男童更有成仙之本,便點了點頭。

見北宿仙君應允,她才娓娓道來:“我本忘川河邊的一株青蓮,千萬年來,經過忘川河之人不計其數,有的不愿忘記塵世,便跳入忘川河中。往生一切欲念便化為河水流向冥界,而我因河水而長,故而早已修得七魄,只是不得三魂。”

“一日,幽冥界森羅殿的十代冥王欲來瑤池參加西王母的蟠桃壽宴,便命冥姑摘取忘川河邊青蓮上的青蓮子作壽禮,青蓮子乃同匯集人七魄之精華。但冥王無意在赴宴時將我這顆蓮子遺落在瑤池邊的榆樹下。”

“而前幾日那被仙君收去那男童,便為那顆蔥郁榆樹,他自有神智后,便感孤獨,便凝聚身中水汽,化為水珠,聽之滴落之聲響,以解乏悶,十分可憐。這水滴正巧落在我這顆青蓮子上,他本是精華所生,所生之水亦是,我因此得在瑤池吸食天地靈氣,通得七竅。”

北宿仙君道:“這確實是你二人之緣,是為天數。但若你想同他去人間修得正果大可不必,因你已生七魄,修得本心,想必這西宿必然已添新星,只要你與西王母告知一聲,便可位列仙班。”

少女搖頭,道:“古榆有恩于我,若不報恩,心中必然郁結,對往后修行無益,我曾聽仙君提及他此行成敗難料,我愿追隨他去,將青蓮子中的蓮心贈與他,作為他本心。”

北宿仙君擺手,道此事傷己且有違仁道,忘川青蓮乃一蓮一心,若取了她蓮心,那她自身修為便也斷送了。

少女忙解釋:“仙君也知古榆樹上吸靈氣,下食妖濁,故而性情難測,而我本生于他,必然與他相似,故而我是一蓮雙心,這雙心一心有益,一心無益。這無益之心本便需洗凈,如若持之入了仙班,他日定會因心神不堅而危害世間。”

“我可留著無益之心,在凡間歷盡劫難,以求褪去污濁,若我無法度過此劫,便是命中注定我不可成仙,此乃天意。若度過了,既報了恩情,也修成正果,也算是兩全其美。”

北宿仙君又道:“但這小童早已下凡,這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他已三歲有余,命數已定大半,你此番若入塵網,你二人是否有緣,還得看天意,但以我看來,實則是吹網欲滿。”

少女搖頭,笑道:“仙君請放心,我因他而生,一脈相通,我們若同在凡間,必然相遇。且我已秉承報恩之意,只要我遇上他,我定將我這顆真心予之,助他早日修成正果。”

北宿仙君思忖片刻,仍舊帶著些許遲疑,便道:“他施惠于你,也純屬無心之舉,你大可他日另以他法報答,你經此一去,以真心換無心,必將受盡磨難,你可知?”

少女聞言沉默了一會,神色中的堅定未減,唇角的笑意不收。

“仙君,我生于忘川河,看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仙人有情,鳥獸有義,就連草木,也會為了一縷晨光奮發而長。”

“這天地無情,卻滋潤萬物,生出有情的生靈,這天地更是無意,但有誰不為一方恩澤而感恩上蒼與大地。滴水之恩,乃涌泉為報,人世間不過百歲,于這天上也不過百天,但請仙君勿要遲疑,將我送入凡間罷。”

于是北宿仙君被她的誠心善意所打動,頓時感動的難以言表。便也將她收入袖中,細算其命數后,擇日將她送入了凡間。

楔子2

兵臨城下,烽火硝煙,天空的黑霧鋪天蓋地,仿佛照應著地上的金戈鎧甲,如嗜血不眨眼的怪獸向我撲來。

站在這高層之上,四方金鈴響徹于耳,也震蕩著整座城邑,明明知道即將成為萬劍中的亡命人,我心中卻激不起半分情緒。

我從未這般平靜過,即使頭上沉重的金步搖要將我壓的就快要低頭。

抬頭看向遠處八百里余輝,今時消散后又要托起一輪新日。身后殿堂輝煌卻笙簫飛揚,占著這垂簾后的冷椅獨守江山已三百七十六日,你說你會平安歸來只為我一人綰發,如今如是留給我散盡鳴曲般狼狽的孤涼。

我如男兒般稱帝,如鋒芒畢露的矛頭,誓死為你拼死打下山河守衛。他們都說你死了,若真的如此,那你這北國城墻便是由你的血肉鑲嵌的,都城奏響的編鐘與燈火是便是你的魂。

“我只愿為阿煜一人受盡滄桑輪回,他日國破,我不茍活。”和著亡國之鐘,我輕輕唱著,城下萬兵擁繞,整齊列隊于脆弱十尺壁前。

我理了理身上的衣物,如脆弱的金絲雀為自由的最后一搏,緩緩踏上城墻之上,只差一步便可逃離阿煜為我鑄的城。與他在地下相遇。

“只愿,奈何前一面。”

“來世不受相思苦。”

突然一聲馬嘶長鳴將我要往前傾的身子拉回,我嚇渾身發冷,低首便看到那汗血馬上的女子。

她腦后長如馬尾般的孤辮,交雜著巾牧特有的流蘇,傾城面貌上的微笑明艷動人,那雙熟悉的眼眸,散發著狂妄與自大。

“幸顏!本將軍說過!此生定會更勝你一籌!”托婭的聲音向來響亮,在這空曠的大地上更顯得鏗鏘有力。

“我說過,我不屑與你斗。”身子緩緩回暖,我面不改色的落響音調。

托婭仰天一笑,如塞外男子般豪爽,她突然傾身一手放于馬首之上,一手撐著自己的下巴,略帶諷刺地仰頭看著我。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由皇后落為如此田地,她卻一躍為起義軍將領,無論她利用了什么手段,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嘲諷?

不過她想的太復雜,我當真是不想再與她斗下去。

托婭見我無動于衷,便又大聲開口宣言:“罪后,你獨攬北國江山,垂簾聽政濫用奸臣,還在南國將臣之前奏琴高歌,舉國顏面丟盡,酒醉糜爛,與別國臣子不顧皇后身份笙歌夜夜。嚴苛稅務,興造皇林,百姓民不聊生,如此逆天罪行怎還能讓你再茍活。”

聽著這些民間已家喻戶曉的話語,我莞爾,向托婭微微施了一禮,意不反抗。

將吹散的鬢發別于腦后,我再不想與她糾纏,如此立于高墻之上每一刻都是煎熬,只想就如此一躍解脫。

可那突來的一語,卻將我深深打入更深,更冷的牢囚。

“罪后。你以為你就可如此瀟灑死去?本王怕臟了北城的一磚一瓦。”

相思入骨的聲音再次躍入耳中時,竟是如此冰涼,反復在我的腦海里響徹。良久我才生生濕潤了干澀發紅的眼眶。來不及想他為何突然出現于起義大軍前,我望著那張幾乎快刻到我心上的容顏,可恨淚水朦朧讓我就連仔細再看一眼也看不清。

“阿煜……當真是你?”我顫抖著身軀,第一次覺得“人生如夢”當真是實話。莫不是一會花意就要叫醒我,我便又失望于與他的夢中相遇。

可阿煜那緊皺的眉頭,讓我的心臟跳動的越來越緊張。我感受著因他的沉默帶來的沉寂,漸漸地,一抹無法承受的冰寒從腳底迅速蔓延到心頭。我緊緊咬住我的下唇,動了動僵硬的身軀,小心翼翼又開了口:“你是,起義軍,首領?你與托婭……”我又轉眼看向正得意洋洋的托婭,不知為何,她如此神情猝不及防地戳痛了我的心。

我深呼吸,想抑制住那顆生疼的心卻終究還是沒忍住。

“蔣煜!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你一馬平川地歸來,鞭策我至如此地步,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誰知我話還未落音,一只長劍突然飛馳而來立刻戳中我的胸膛。我一個踉蹌便向后摔去。疼痛還未蔓延到心上,我便聽到有人怒吼:“放肆!竟敢直呼主將名諱!”

聞著身上的血腥味,頭上烏黑的深云中突然響起一聲悶雷。我仰頭,淚水拂過我的兩頰,如此撕心裂肺的滋味卻讓我突然有了無窮的力量。含著口中的血腥味,我撐著身子緩緩站起,看著城下沉默如舊的男子。

我苦笑,你不言,那就我來說吧。

反正自相遇開始,便是如此,我不在乎這最后一次。

“青春年少,葬歿皇園。步搖舊,紅燈黃,我愿以為,阿煜會歸來,我辜負了阿九,舍棄了笙兒和以青,我一生罪孽,只念一個綰發人,卻等來一個呼名即犯,一箭刻心的心狠之人。”

見他身影動了動,我笑的更甚。

“七女愛董郎,被王母拔去情絲。奈何我只有相思長發三千,今日只能自斷尾骨之下,以示與你蔣煜,再無瓜葛。”

聽不清他最后喚了我一聲什么,我只在血肉模糊中拔出胸口那只長箭,狠狠刺向我的膝骨。頓時痛不欲生,眼前天旋地轉,渾身刻骨的疼痛,腦中響徹著揮之不去的嘈雜。

在不知何時的大雨傾盆之中,我咬牙又抽出腿上的長箭,刺向另一條腿,頓時血流成河,我看著我的鮮血滲入冰冷城墻,微微一笑。

那日,我在夢中遇到你,你痛苦長嘯,我當即拉住你的手跟你說了一聲:“別怕,我帶你逃。”

一邊跑啊,我一邊告訴你,我多渴望與你策馬奔騰,逃離世俗煩擾,可若你還要會到塵世間,我許諾會與你一起痛苦,但聞到你的心跳聲,便可笑靨如花。

可就怕你當真如這般傷我,讓我絕情,留著最后一絲幸顏的尊嚴,與你恩斷義絕。

虛弱中,我仿佛看到雨中那個熟悉高大的身影向我奔來,可惜到如今,我是連這樣夢,也不想作了。

如今物非人也非,只愿此顏若去怡顏勿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