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棠

第三一零章 水面鋪霞

‘嘩啦、嘩啦’

奶娘自己收拾著狼藉一片的地面,她的身邊沒有宮人侍者伺候著,一個都沒有。

或許,她本身就是伺候著太子長大的奶娘,習慣了伺候太子,卻不習慣被別人伺候著;或許,她古怪的脾氣喜歡孤單,不喜歡被別人打擾。

沒有看到過,太子到她的房間里來。

從那件褪色了的小衣裳上揣度:

假若太子隔三差五的過來看看她,哪怕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手中只提著少許的點心。

或者,令身后的小太監提著,放在桌上小太監就出去,太子坐下來說上兩句話,她是否早就將這件小衣裳丟掉了?

然而,事情卻好像沒有那么簡單。

這一會兒,奶娘收拾妥當,看得出她是一個愛干凈又不喜歡室內東西擺放得過多的人,隨手將兩只茶碗也一并與茶壺的碎碴丟了出去。

很有可能,是覺得茶壺摔碎了,空留下茶碗沒有了意義,所幸直接的丟了出去,而那兩只茶碗卻十分的jing美。

jing美的東西隨手就丟了出去,卻為何收藏著這件褪色的小衣衫,真是讓人費解?難道,這件小衣裳有什么兩樣,能給她慰給?

室內安靜極了。

奶娘獨自坐著,以手指肚如熨燙板一般的在小衣裳之上燙平褶皺,一絲不茍。

而那件由墨綠色褪色成碧綠色的小衣裳樣式很簡單,對開閔襟,衣襟角處以金線刺繡著云紋,金線略顯舊色,有些暗淡。

恰在此時,窗前人影一晃,氣不順的方嫣紅又轉了回來,來不及收起桌上的小衣裳,奶娘順另一側門快步而出。

看得出來,她不想跟方嫣紅有任何的正面沖突!

‘咣當’

又是一腳踢開門,氣勢洶洶地沖進了室內,揉了揉眼睛,剛剛好像還看見室內有人,這一會兒,怎么沒人了?

“搜,給我搜!”方嫣紅如打砸搶上癮了的強盜一般吼道,“藏到耗子洞里邊,也得把她給我扯出來!”

滿臉橫絲肉的幾個宮人更是毫無忌憚的開始翻箱倒柜,就跟抄家一般,那么大的一個大活人,還能藏到箱子里邊去嗎?

而幾個宮人卻偏偏將為數不多的幾個箱子都翻騰個底朝天,幸好,奶娘什么東西也沒有,除了幾件換洗的衣裳。

“娘娘,她可能順著側門走了,室內找遍了沒有。”一個宮人上前道。

‘啪嚓’

方嫣紅氣惱不已的煽了宮人一記耳光罵道:“廢物,沒用的東西,滾開!”

忽見桌上鋪開得平平整整的小衣裳,方嫣紅一把扯起來,隨手又在花線的筐中拿起剪刀,嘁哩喀喳一頓剪,一把揚上天!

飄飄落落

小衣裳瞬間成無數塊的碎片紛紛落地,形若夏日碧綠的樹葉,本應當茂盛的生長在樹枝上,卻極不正常地落得滿地皆是。

緊跟著一把又將花線筐揚得滿地,摔門而去!

而這一切,都被站在樹影后的奶娘看得一清二楚。

雖然說,方嫣紅在室內做了什么暫不知;但是,根據她第一次她打砸的行為,不難推斷出第二次。

稍等了一會兒,奶娘剛想從樹影后轉出來,回到室內去看看,卻忽然見太子妃被人扶著,快步奔此處而來,奶娘不由得又收回了腳步。

從太子妃蒼白的臉色以及直奔此處而來的腳步上不難推斷出,她一定是聽說了方嫣紅飛揚跋扈的行為,擔心著奶娘受到委屈,所以由宮人侍者扶著,從病榻上起來,匆匆而來。

大敞四開。

入得室內,映入眼簾的是凌亂不堪,狼藉一片,形同被打劫了一般;或者,剛剛經歷過一場颶風,桌倒椅翻。

高燒雖退下去,但還是迷迷暈暈的太子妃見奶娘沒有在室內,似乎是來此尋事者沒有找到奶娘而拿室內的東西出氣一頓的打砸,太子妃還是長舒了一口氣。

轉身剛要回去,卻忽見腳下踩著一塊塊的碎布一樣的東西,那由墨綠褪色成碧綠的顏色令她好生的熟悉,禁不住,她俯下身去,拾起了幾片緊緊攥在手中。

還沒等放在眼前細觀,忽見窗前人影晃動,太子在前,身后緊隨著十幾個護衛的太監,怒氣沖沖而來。

‘啪嚓、啪嚓’

二話不說,入得門來,太子大步上前,直接就給了太子妃兩記耳光,太子妃本來病體就沒有好,哪受得了這兩記耳光,直接被抽得摔倒在地,順著嘴角流出血來。

“殿下,太子妃娘娘病還沒有好呢?她支撐著前來看奶娘,才進門來。”灰蘭跪地扶起太子妃急道。

“有你這么看的嗎?這室內什么東西是你想要的,你說!直接給你,何必如此!”太子惱怒不已,臉上的青筋都暴跳起來大聲質問道。

不難看得出來,方嫣紅惡人先告狀,反打一耙,偏趕太子妃前腳來,太子后腳就到了,認定太子妃背著她暗地里欺負奶娘。

“太子殿下,太子妃可是能做出這般齷齪之事的人啊?惡人先告狀,太子殿下莫被惡人誆騙啊!”

灰蘭跪地叩首大聲道,“太子殿下,我愿以卑賤之命,保太子妃清白。也敢跟太子殿下說句實話,這種卑鄙齷齪之事,已聞得非是頭一次,做此事者正是飛揚跋扈的方良娣。”

此言一出,室內安靜。

玳瑁與其她幾個宮人跪地叩道:“太子殿下明察,我等愿以卑賤之命,保太子妃清白,此事為方良娣所為。”

“一派胡言!”

太子怒斥道:“我剛從她那兒過來,她明明身子虛弱在床榻上躺著。

也不是她惡人先告狀,正說著話,一個宮人與她回稟此事,她掙扎著要過來,我就先過來了,果然看見你,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會相信!”

“太子殿下,怎沒見方良娣緊隨著你身后而來,她才是誆騙太子之人。”灰蘭往外看了兩眼,見空無一人道。

“閉嘴!閉上你的嘴!”太子怒吼道,“來人,將她拖出去,杖斃!”

話音不待落地,幾個膀大腰圓的護衛太監沖上前,拖起灰蘭就往外去,忽聞得一聲厲斥:“住手!”

忽見太子妃站起身來,單薄的身子直搖晃,眼睛瞪視著太子,腔調低沉卻極有力道:

“何事令你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上前動手就打?你這便去尋來奶娘,她若是說看見了這是我干的,那就是我干的,在責罰不遲!”

她灼灼的目光,令他低下了頭。

他確實在沒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時,就動手打了她。

而且,前有將她扯到暴雨之中狂澆,他也感覺到了他自己變得越來越發的粗魯,稍微動起怒來,就像是一個潦倒的醉漢般行為不可控。

‘吱嘎’

忽然門響了一聲。

尋聲望去,不知何時,奶娘形若一截木樁一般的站立在門口處,兩眼睛盯著地面上那些被剪碎的碎布發著呆。

太子才剛有平靜的臉色突然又開始陰云密布,陰沉得幾乎是能下出雨來。

沒有見他上前去問奶娘,反而見了她好像立刻的想逃之夭夭,上前上大步,大手又形同鉗子一般的鉗住太子妃的手腕,直接的奪門而出。

就在跨步走出門口之時,太子妃瞥見太子緊緊閉著眼睛,咫尺之間,卻不去看奶娘一眼。

臉上的表情恰如暴風雨欲來之前的海面,看似平靜卻極不平靜,好似無有語言去形容那一種超常的糾結、煩躁、咆哮又不安的表情。

稍刻,人都走了,室內安靜無聲,奶娘抬腳步走了進去。

見她蹲下在地上,手中撿起那件小衣裳的碎布,一塊又一塊的撿拾著,不一時,竟見她將一捧碎布捧在手掌之中,埋頭嗚嗚的啜泣

那低低啜泣的哭聲,仿若有著無盡的懊悔與哀怨,聽得人的心都要碎了

這一邊,太子將太子妃鉗回之后,狠狠丟在床榻之上,轉身而去。

臉色慘白的灰蘭瞪視著他那幽靈一般消失在眼前的身影,心中是又怕又恨!

怕的是接下來他對太子妃的折磨會越來越厲害,恨的是他發起瘋來是如此的不可理喻跟愚昧!

倒在床榻上的太子妃動也不動,嚇得臉色刷白的小宮女冰蕊,眼淚汪汪的看著她,不一時,又召喚道:“娘娘,娘娘,你沒事吧?別嚇我呀,嗚嗚”

玳瑁端著一碗冰水上前,濕了手帕,輕輕的擦著她嘴角的血痕,蒼白的臉色,雙頰被抽得通紅,禁不住的讓人心疼。

“娘娘,在莫管閑事了,方嫣紅與其兄方一世小人無二,所用手段卑鄙至極!”

玳瑁哭腔勸慰道:“即便是如此,奶娘一定是知道娘娘匆匆去了為何事。

而她,可到好,站在門口前只是看著,卻一句話也不說。

奶娘的沉默,說明了她的無情與麻木,可能是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令她不肯開口說話,但也得分什么事情跟什么時候啊?

可憐了娘娘白白被打,可憐了娘娘惦心著她的心,全然不顧的沉默著。

娘娘對這個奶娘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完全沒有必要再多做一點點的事情!”

不難從玳瑁的話里聽出,她對這個沉默著的奶娘已經絕望了!

覺得奶娘的沉默是一種無情無義、麻木不仁,而別人對她的一腔熱情,形同熱臉往冷臉上貼,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不要再有下一次。”灰蘭上前眼中噙著淚祈求道,“這個奶娘,不值得太子妃娘娘如此!”

看著灰蘭跟玳瑁刷白的臉色,太子妃的心都在顫抖,她們倆個自小跟著她一起長大,雖為主仆,卻情同手足一般。而恰是今日里,聞得太子欲杖斃誓死護著她的灰蘭,令她的心都在顫抖!

“嗯,”她抬手抹掉了灰蘭臉上的淚,點著頭。

稍過片刻,小宮女冰蕊端來一碗溫水,她起身抬起左手去接時才忽地發現手中還緊緊地攥著那幾塊拾起來的碎布。

驀地,那一種熟悉的顏色躍然眼前,揮之不去。

少喝了一口水,她躺身歇息,命灰蘭守在門口處不準人進來,她想安靜的歇息一會兒。

諸多紛亂的思緒紛至沓來,她根本就無法安靜下來。

她將那幾塊在手中攥出褶皺的碎布,一塊一塊的攤開在眼前,就像拼板一般,其中的一塊上面以金絲繡著云紋,不規則的邊角是剪刀剪碎明顯的痕跡。

她從這幾塊碎布上,分辨不出來沒有剪碎之前是樣什么東西,或是一塊手帕,或是一件衣裳都有可能。

而令她熟悉的是,這幾塊碎布的顏色,由墨綠漸變到碧綠,雖然有些褪色,卻與她手中那三顆玉石子之色一般無二。

她甚至生出了一種假想,就在第一眼看到之時,仿若這碎布在沒有被剪碎之前是一張棋盤,而那玉石子落在其上,恰與它煜煜生輝!

她不明白她為何會生出這種想法,分明是兩件毫不相干的東西,而冥冥之中卻有著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東西,在牽引著她往這方面去想。

她放下手中的一塊碎布,閉上眼睛,將手臂壓在額頭之上,想歇息一會兒,而她的思想卻片刻不得歇。

思緒在腦海中翻騰,她暗自揣度:

“奶娘確為太子生母這假不了,絕對有把握的這么認為,眼睛里藏不住真情。然而,奶娘會不會與春霞有著什么關系呢?”

驀地,她坐了起來。

頭一回生出這樣的想法,皆因手中這幾塊被剪碎的碎布。

當她再一次仔細的看著那碎布上金絲線繡著的云紋,仿佛眼前出現一片碧綠色的水面,金色的霞光冉冉升起,飄蕩在水面之上煜煜生輝。

“呀!這哪里是云紋的圖案,分明繡著的是水面鋪霞,難道,難道春霞生前最喜愛的顏色便是碧綠之水色,而最喜歡的畫面就是這水面鋪霞?”

她翻身而起,抓起碎步揣在懷中,直奔書室而去,她要再彈那首《春霞曲》,細細感應曲中那初起水面倒映霞光,而后夕陽金輝遍灑之意境

她來不及穿上鞋子,害怕思緒接不上,打開房門就沖了出去,嚇得守在門口處的灰蘭跟玳瑁是目瞪口呆!

“娘娘,你這是夢游了嗎?鞋子都沒有穿啊?”灰蘭驚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