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嬌

第一百八四章 議定(上)

第一百八四章議定(上)

石猛悶聲不做言語。

他既不傻,又不癡,更不癲。

難道他看不出來相較于長子,次子石闊更有心機城府嗎?他看得出來!他一直都知道!只不過是他不死心,他奶奶的還不信了,他堂堂石猛十幾年如一日地將石閔帶在身邊,他兒子就學不到個一星半爪!?他老石家的腦子就還真這么蠢?!

可惜還真沒學到...

可惜還真就這么蠢...

石猛心下一窒,這么多年了,從石閔幾歲的開始,他就把長子帶在身邊的?好像是石閔七歲的時候吧,石閔從小就是個壯實小子,扎馬步能扎兩柱香,頂石缸、耍花劍、擂鼓練刀...硬肉就那么拱在胳膊上,的兩坨肉,一看就是頭狼崽子...

“跟十年前那樁事一點兒沒關聯!”

石猛語有不耐,看了庾氏一眼,“你眼神不好,夜里還做什么衣裳啊?要不交給針線房,要不交給李氏...”說著就探身把庾氏身旁的繃子和線團抽走,庾氏“啪”的一聲打了他手背,“你的里衣,我都做了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是壓根就沒得力的丫鬟。凡事有心無力,全倚仗著你的陪房...”

石猛唉了一聲,手上攥衣角,一只腳橫在炕上,脊梁一下子頹了下來,“幾戶人家伺候石家上上下下的人,連大哥都有臉使喚你的丫頭,丟份兒!”

庾氏拍拍石猛后背,她才嫁進來的時候,石家除了銀子什么都沒有。庾氏的大門就是那時候被石家拿錢砸開的。可銀子卻買不到得力的丫鬟、婆子和管事,更買不到大儒、石老太爺馬夫發跡,行事大咧咧,冀州東搶西掠,石家東邊住一段時間,西邊住一段時間,四下漂泊。壓根不曉得何處為家。她好歹出身邕州庾,士家小姐養在閨中,嫌惡石家的仆從得過且過。幾個粗使婆子連個針腳都縫不齊整,做什么事情都敷衍。她心一橫,從頭到尾管上手,她前頭還橫著一個出身不高的長嫂還有個精于算計的后母。給她排頭吃,她忍著吃下來卻什么都說不得。縫衣裳總能叫她想起以前的苦日子。也想起來一路過來有多艱難。

而石閔就這么跟著他們吃了這么多年的苦頭。

石家伙食糙得很,大碗的漿湯,大塊的嚼都嚼不爛的羊肉,一大杯一大杯半涼不熱的茶水...石家一把一把的銀子是有。奈何石老太爺馬夫做派,大筆大筆的錢買兵買馬買草料,就是不愿意拿來買點小郎君的吃食。說起來就是“郎君咋能細養?仔細養成了小姑娘!”...

“前事莫提也罷。至于有沒有關聯,在我跟前。你打什么機鋒?”

既然要開誠布公,庾氏便將針抿在布絨上,專心抬頭看石猛,卻見石猛一下子像老了五歲,發根白了,臉上的肉也垮下去了,肉一沒,顴骨和天庭就往前突,本來就長得兇悍,如今一瞅,更兇悍,兇得像玨山上落草為寇的山大王。擴城虜地,排兵布陣,前要算計秦相雍,后要給符稽下絆子,樣樣殫精竭慮,后宅里頭兩個兒子都長成了,一山尚且容不下二虎,更何況這一只弱,一只強,難保不會打起來。

石閔與石闊,石猛...與他的長兄...

庾氏大嘆一口氣,娶她的時候,石家的銀子已是如“銀河流水”了,石老太爺雄心勃勃,拿五萬雪花銀叩開了邕州庾氏的大門,為次子石猛求娶了她,奈何石猛長兄比他年長近五載,娶的不過是個教書先生的長女,兩廂一較,石猛終于決定取他長兄而代之。如何取而代之?其中曲折踟躕,最后的結果是石猛給長兄留了一條命,卻也留了一身病,長房如今孤兒寡母,膝下單剩了一個獨女石宛。

十年了,連磐石都能被流水沖刷得變了形態,更何況人心。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

鐵律規制一旦打亂,天下便再無規則天威了。

石猛心胸、本事、能力俱佳,他是爭過來了,可如果石家今后的子孫不成器,只知奪嫡傾軋,又該何如!?嫡長子受到的教養當然是頭一份的,這世上又有幾個心志堅定的石猛,又有幾個文韜武略的石闊?石家祖宗半生沉浮打下的江山,怎么可能容忍那些有其心而無其力的敗類攪亂綱政?

石猛既然心在天下,自然不想成為那夭壽的大晉。

可偏偏是石閔為長,石閔為幼,石猛因石閔酷肖他而偏心喜歡,可她是母親,三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雖然次子自幼早慧,不與人親近,可親近是一回事,親緣又是一回事。既然借娶親一事,石闊撕破了這個臉,那他總歸有所求。

“阿闊所求何物?”庾氏轉了話頭。

“只求我不偏心。”

燈下黑,石猛手掌展開,聽得見骨節響動,“他只求我不偏心。”

“你做得到嗎?”庾氏仿若站在高臺,循循善誘。

石猛心上一抖,石閔已然舉步維艱了,如果他再不偏心,石閔恐怕腳都邁不開了!他喜歡這個長子...他不喜歡石闊,從小就不喜歡!石闊和石家格格不入!石家是要在馬背上打天下,他們和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士族不一樣!

不一樣!

他不喜歡士族!他們和士族不一樣!

石猛嘴巴一張再一闔,話說得艱難,“我從此不再約束石闊了...這是我的底線。”石猛眼睛一閉,兀地睜開,“我們還要給阿閔找一個高門淑女,最好和石闊的妻室連著姻親。”

這是在保石閔的命...

庾氏輕撫了撫石猛,柔聲緩言,“你多想了。”

性命?

石闊想要的,從來就不是石閔的性命。

只要石閔不擋道。只要石猛不做得太過火,石闊根本不在意這個長兄做了些什么——以石閔的心智,他大概也做不出什么禍事來,更傷不了石闊根本,如此一來自然兄友弟恭,其樂融融。

堂內有的雙耳壺瓶里插了幾朵杜鵑花,鮮麗麗的顏色映在昏黃的燈火中。

石猛隔了半晌。“嗯”過一聲后。突然發聲,“你說,阿嬌肯嫁給蒙拓嗎?不不不。你說,陸長英肯讓阿嬌嫁給蒙拓嗎?我既敢出這種招逼阿嬌嫁石閔,是因為我有把握讓平成陸氏出一個陸皇后,陸家也算占了個便宜。可蒙拓的身份實在太低...”石猛眉間一沉。陡然想起石闊說的那幾句話,“...阿闊說蒙拓想娶。而只有蒙拓娶,陸長英才會首肯。”

石猛眼睛微瞇,目光一下子就亮了,像一頭看見獵物的孤狼。

“阿嬌好像是蒙拓救的吧?”石猛語氣瞬時提上來。平穩中尚且可聞一絲急切,“阿嬌也是蒙拓一路送到平成的吧?十五六的少女,英勇沉默的少年郎。朝夕相處且又有救命之恩,就算有門第差距。也只是滄海一粟不值一提...”石猛當下扼腕大嘆,“媽的!要是那個時候就派石閔去,他娘的哪里還有蒙拓什么事啊!”

算過來算過去,唯一沒算到的就是暗生的情愫和不可控制的人心!

石猛后悔不已,捶了捶暖炕,“操他奶奶,就他媽沒把阿嬌當成個普通小姑娘!”

誰他媽知道陸長亭會沒首沒尾地喜歡蒙拓那愣呆小子啊!是,他也看重這個外甥,蒙拓論起本事、武功、心機城府都是上流,更要緊的是吃得苦,忍得苦,一股倔勁兒,很有點他當年的樣子。陸長亭早說她喜歡這樣的啊!石家叔叔伯伯多,這樣憨的少年多得是,挑都挑不完!

哦!難道是蒙拓的長相?

可論起長相來,石家三子哪個又比蒙拓差了!

要使這招就好使,他吃漲了才會起心算計陸長英哦!

照陸長英那副秉性,還不是陸長亭說要嫁誰,陸長英就應允嫁給誰的?

操他奶奶的,操他奶奶的,明明臉就可以解決的事,他非要靠腦子!

庾氏一下就聽明白了,大笑三聲,笑著就將聲調降下來,“兒子沒娶到,外甥娶到了也是咱們的喜事。好好地辦下來吧,咱們家把姿態放低落點兒,這是幾個孩子連起來涮了幾大家一回。黑鍋,石家背了就背了,事情都做到這一步了,別讓阿拓以為你對他生了怨懟,反倒不妙,阿拓一是大將,二是親眷,與其束他手腳,咱們還不如把事情做順了,搏個好彩。”

庾氏頓了頓,拍拍石猛肩頭,“蒙拓的媳婦都是平成陸家嫡長女了,阿閔與阿闊的婚事,只有更好說的。”

二十載夫妻,庾氏當然知道石猛癢處,一撓一個準。

石猛當下眼神就亮了。

再想了想,說起后話來,“你說,在陸長英心中已有計較的情形下,當日如果阿閔闖過去...陸家會怎么辦?”

大概會撕破臉吧。

庾氏看不透陸長英,可她深信陸長英為了兩個妹妹無一事不敢為。

“我會把陸長慶嫁過去。”

平成光德堂燕雀臨門,府邸鋪紅,磚瓦上心,無字齋中靜謐極了,游廊可見一高一低兩個人趿木屐,緩步向榮熹院。陸長英溫聲為幼妹解惑,“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幾手準備,如果沒有蒙拓,如果石闊沒有動手,如果石閔沒這么不中用,事情都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石家若換個人來,舉著陸家的扳指高呼求娶陸家嫡長女,我便給他陸家嫡長女——你說,陸長慶是不是陸家的嫡長女?”

是,是陸家二房的嫡長女。

這算是冠冕堂皇的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