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霖春

第九十二章 談心

半晌,夏正謙才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祖母和你大伯這樣鬧下去,總會受到懲罰。你,不要弄臟了自己手。”

夏衿一愣,愕然抬眼看著夏正謙。

她以為夏正謙來責罵她的。畢竟她的行徑,在這講究孝道的時代簡直稱得上離經叛道。以夏正謙從前那愚孝的性子,狠狠地罵她一頓都是輕的,打她兩巴掌都有可能。

她也做好了被責罰、然后與夏正謙爭吵的心理準備。

卻不想,夏正謙對她不但沒有一句責怪之語,反而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夏正謙沒有看她,仍然望著門外,兀自說下去:“爹知道,爹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讓你們母子三人吃盡了苦頭。你被堂兄下藥,死而復生,你堂兄沒受一點責罰,你和你母親反被罰跪責罵。你性情大變,將老太太恨之入骨,又把母親、兄長護在身后,這都是爹爹無能,爹對你這種變化特別能夠理解。”

夏衿眨了一下眼,轉過臉來,也面對著門外,靜靜地沒有說話。

“爹被請去給羅公子看病,留在府上,最后下獄,都是你設計的吧?”夏正謙又道。

夏衿瞪大了眼睛,愕然地轉過臉來,望著夏正謙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夏正謙依然沒有看她,繼續道:“爹不是傻子,這段時間將事情串起來想想,也能想得明白。”

他終于轉過臉來。看向夏衿,目光溫柔慈愛,沒有一絲責怪:“我才知道。我女兒長大了,知道動腦子,能利用一切手段,達成自己的心愿了。爹很慚愧,也很自責。要不是我沒護好你們,你小小年紀,又怎會活得這樣累?你只需想著穿什么新衣。繡什么花樣,何必步步設計。精心謀劃,使盡渾身解數來布這么一個局?”

夏衿沒有避開他的眼光,直直地與他對視著,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

夏正謙臉上露出個自嘲的笑容。他轉過頭去。依然望向門外:“說真的,爹爹打心眼里感激你。要不是你弄的這些計謀,爹爹怕是一輩子都被蒙在鼓里,把老太太認作親生母親,任她責罵,心甘情愿地為他們當牛作馬,讓你母親和你們兄妹受盡委曲。”

話說到后面,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終于哽在了喉嚨里。

好一會兒。他才平復了情緒,接著道:“回想這許多年,我真像做夢一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人作賤了這么多年,活得沒有一點骨氣。”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提高了一些:“衿姐兒,爹爹也恨,恨老天不公,何以讓我遇到這樣的事。連親生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一心把別人當成了親生母親。我恨我一心愚孝。以至讓你們母子三人委曲了這么多年。”

“可是……”他轉過頭來,望向夏衿,“我雖然恨,卻并不想報復任何人。這些都是命,誰也抗爭不過命運。要是整天怨老天不公,怨自己的命不好,那些做乞丐的,那些窮得連飯都吃不上、賣兒賣女的,豈不是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不怪任何人。”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撫摸一下女兒的臉,可手伸到一半,他又收了回去。

他看著夏衿,認真地道:“衿姐兒,你也別再恨了,好么?你年紀還小,整日活在仇恨里,對你并沒有好處。”

夏衿眨巴眨巴眼,有些無辜地道:“我沒恨吶,我只是不想再被人欺負而已。”

她這是實話。老太太和夏正慎的行徑只是讓她厭惡,卻還沒有資格讓她生恨。恨與愛,這兩種感情所產生的對象,必須得是跟你站在同一高度、與你同等水平的人才行。老太太和夏正慎,她還看不進眼里。

“沒恨就好,沒恨就好。”夏正謙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氣,臉上也露出了輕松的笑意。

“衿姐兒,爹希望你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樣,日子過得無憂無慮。”他望著夏衿,滿眼都是慈愛。

“嗯。”夏衿點了點頭。心底里隱藏的那一點點殺意,一下就煙消云散了。

恨也好,厭惡也好,那都是負面的情緒。重生于世,她也希望自己能放開前世的所有,依靠著這一世的父親與母親,做一個快快樂樂的小姑娘。她前世死的時候,也不過是二十五歲。如今能將青春歲月重過一遍,又何嘗不是老天對她的一種彌補?

既如此,她就應該滿懷感激地看待這個世界。惡人總是存在的,她又何必因為這些人的惡行而影響自己的心境?

這一刻,夏衿只覺得自己的心是從未有過的澄靜明亮。

“行了,你既然沒事,爹爹就去干活了。”夏正謙站了起來。

“爹爹慢走。”夏衿送他出了門,眼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門處,這才抬眼望向藍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么久以來,她對夏正謙一直是有看法的。她覺得他軟弱、迂腐,不辯善惡。

而剛才的一番話,卻讓她轉變了態度。

每一個人,都有他成長的環境和在乎的東西。她不能要求別人都跟她一樣,敢愛敢恨,快意恩仇。

夏衿剛回到屋里坐下,薄荷就從外面走了進來,對夏衿輕聲稟道:“姑娘,董姑娘想要見你。”

“嗯,讓她進來吧。”夏衿拿起一本書,頭也不抬地道。

薄荷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董方跟在薄荷的身后走了進來。看到夏衿正坐在窗前看書,菖蒲則在衣柜前不知在忙什么,她上前行了一禮:“夏姑娘。”

夏衿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將書放下,站起身來含笑道:“董姑娘來了?來,外面坐,菖蒲上茶。”說著,便將她往外屋的椅子上讓。

夏衿這一舉動叫董方心里十分熨貼,可內心里又隱隱地覺得不安。

“不用不用,不用沏茶了。”她對菖蒲連連擺手,不過卻小心地在夏衿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菖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放到董方面前。

“謝謝菖蒲姐姐。”董方站起來沖她感激地一笑,這才轉過頭來,局促地看了夏衿一眼。

不知為什么,雖然夏衿對她禮數周到,溫言細語,不曾給過她半點臉色看,但董方在她面前,就覺得十分不自在,好像這位夏姑娘身上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質,讓人在她面前無端的感到膽怯害怕。

“董姑娘過來,有什么事嗎?”夏衿含笑問道。

董方定了定神,放下茶杯,站起來行了一禮,道:“夏姑娘想來也知道,夏公子曾救過我哥哥的命。要不是夏公子出手救治,我哥哥早病死了。所以夏公子是我跟我哥哥的救命恩人,他不但救了我哥哥,為免我哥擔憂,他又費心安排我進府里來跟著夏姑娘。”

她抬起眼來,望向夏衿:“在這里幾日,姑娘在吃住上對我都照顧有加,十分周到;菖蒲姐姐和薄荷姐姐也待我如座上賓,不肯讓我做半點事情。可我來這里,本是來報恩,怎好再白吃白住,什么事都不做,倒還麻煩姑娘費心照顧我?我希望能像菖蒲姐姐、薄荷姐姐一樣為姑娘做事,否則,我住在這里也不心安,還請姑娘應允。”

說著,她深深行了一禮。

“董姑娘快莫多禮。”夏衿虛扶一下,菖蒲忙上去扶起董方。

“坐,咱們坐下說話。”夏衿又伸手壓了壓,示意董方坐下。

董方只得再坐回到椅子上。

夏衿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茶,這才含笑著緩緩道:“董姑娘,我哥哥救了令兄,令兄賣身為仆,幫我哥做事,已是償還了救命之恩。如今他不放心你,把你托付給我照顧,我怎敢拿你當奴婢一樣使喚?再說,你是平民身份,以前更是富家小姐,吃穿用度比之我家不知講究多少。你這樣的身份,將你當座上賓都已是委曲了你,我又怎敢將你當奴婢使喚?這樣的話董姑娘以后快莫再說了,說出來就已是罪過。”

說著她向薄荷招了招手。薄荷忙將一包茶葉呈了上來。

夏衿將茶葉包遞到董方面前,又笑道:“聽說董姑娘以前喜歡喝茶,我們家不富裕,吃不起好茶。這茶葉還是我爹的一個病人送,我轉送董姑娘。你嘗嘗看合不合你胃口。”

“夏姑娘……”董方接過茶葉,還想再說什么,夏衿卻斂起笑容,打斷她的話道,“將你當奴婢一樣使喚的話,董姑娘以后千萬別再說了。要是被人傳出去,說我家把平民當奴仆使用,這罪名我家可擔當不起。我哥哥很快就要參加科舉,要是名聲壞了,他的前程就完了。所以如果董姑娘想要報恩而不是把我們當仇人看待,這句話萬萬莫要再說。”

董方被夏衿所說的嚴重后果嚇了一跳。

這時代,階級觀念是極強的,朝庭的等級管理制度也十分完善。貴族不能以平民為奴;買奴必須去衙門進行登記;平民出城住店要有路引,而奴仆想要出城,沒有主人帶著,是不允許出去的——這也是夏衿買了幾個下人后放心讓他們獨自住在兩處小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