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寒喧應酬了一番,羅騫便將夏祁介紹給大家:“兄弟我能活著,多虧了我身邊的這位。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夏祁,出身醫藥世家,醫術一點也不比京城的名醫差。虧得他妙手回春,把兄弟我留在了世上。”
推崇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就足夠了。如果再來一句“大家誰人有病,就找他看啊”,那絕對是在拉仇恨——這不是咒大家生病嗎?
所以在廳堂里,宣平候老夫人只護著夏祁,根本沒有推崇夏祁醫術的意思,原因就在這里。上了年紀的人,比起外花園里這群年輕人來說,更忌諱這個。
“啊,就是你治好了騫哥兒的病啊。天天聽他念叨你,今兒總算見著面了。”那最先迎上來說要罰羅騫喝酒的年輕人,親熱地拍拍夏祁的肩膀。
“祁弟,這是同知大人家的大公子林云。”羅騫介紹道。
這等人家的公子,于夏祁而言就是個傳說,是在路邊遙望其豪華馬車奔馳而過的存在,如今卻熱絡地拍著他的肩膀,對他滿臉親切的笑容,夏祁激動得心肝都發顫了。
他抬起手對林云露出個僵硬的笑容,深深作了個揖:“林公子。”
“哎,我跟騫哥兒最要好。你既救了他的命,就是我林云的兄弟。叫我一聲林大哥就可以了。”林云是個外向而自來熟的性格。
夏祁囁嚅著卻不敢叫。
“就叫林大哥。”羅騫幫他作主了。
夏祁這才喚了一聲“林大哥”,重又作了個揖。
“夏老弟不必拘謹,我們都是極隨意的。今兒個你可是宣平候府的座上客,這里家里再有錢有地位的,也不敢給你甩臉子。”林云道,說著向眾人掃視一眼。
林云這么一說,大家都醒悟過來。眼前這位靦腆得跟小姑娘似的半大孩子,不光救了羅騫的命,還治好了宣平候府姑太太的病。
明白了這一點,接下來一一見禮時,眾衙內即便是內心里看不起夏祁的,也不敢再在面上帶出來,最多是表情冷淡一些,言語上卻都極客氣。
見過禮后,林云便引著羅騫、夏祁往旁邊的廊下去。那里有幾張桌子,桌子上有沏好的茶水、點心等,看來之前林云他們就在此說話聊天。
“夏老弟多大了?有十五了沒有?”林云示意立在一旁的小廝給羅騫和夏祁倒茶,一面問道。
看到林云這樣熱情隨意,夏祁也放松下來,沒有剛才那般拘謹了,抬眼答道:“今年秋天,便滿十五了。”
“才十四歲?”林云移盤子的手頓住了,抬起頭來仔細打量了夏祁一會兒,轉臉對羅騫笑道,“真沒想到,十四歲就有這樣的醫術,著實厲害!”
說著,他在盤子里揀了一個橘子,遞給夏祁:“來,吃個橘子。”
夏祁忙站起來,感激地接過橘子:“多謝林大哥。”
羅騫就坐在他們身邊。夏祁接橘子時,伸出來的手恰恰正對著他的臉。羅騫抬眼正要叫夏祁不用客氣,可看到夏祁那雙手,他一下子愣住了。
這只手,不是給他治病的那一只。
那只手,他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他已病得不抱任何希望了。他只等著身上僅余的那一點點力氣被抽離,然后就永遠地閉上眼,離開這人世。可那只手,那只纖細得讓人驚訝的手,就那么微涼地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然后,它的主人告訴他,他這病能治。
那種想要痛哭流涕感激上蒼的狂喜,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那那只纖細的手,也永遠印在了他的腦子里。
他慢慢地將目光上移,望向夏祁的臉,細細地打量他的眉眼。
白皙的皮膚,濃淡適中的眉,并不十分挺拔的鼻子,小巧而微嘟的嘴,這些都只能算是清秀。讓這張臉增色不少的,是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黑亮靈動,十分有神。
這張臉,確實是他平時所見的“夏祁”的臉。如果說這張臉別的地方可以假扮,可那雙眼睛,再高明的人也假扮不了。
想到這里,羅騫心里一動。
他忽然想起,夏祁那個孿生妹妹,似乎有著一雙跟他一模一樣的眼睛。
羅騫極力地去回想夏衿的容貌,可他沒有盯著人家女眷看的習慣,此時怎么想他也想不起夏衿長什么樣了,印象里只余了她那雙跟夏祁一樣黑而亮的眼睛。
羅騫收回目光,思緒又飄向了另一處。
今天他見到夏祁的時候,心里還覺得奇怪得很,總感覺他跟往時不一樣。
平時的夏祁行事,大氣而又坦坦蕩蕩,面對的無論是羅維韜、羅夫人還是對他微含敵意的章姨娘,都沒有絲毫的局促與緊張。那份泰然自信,便是世家子弟都自愧不如。
偏今天的夏祁,從見面時他就覺得不對,總覺得其內心里少了些什么東西。而夏祁的行為,也跟平時大為迥異:自打在宣平候府前下了馬車,他就緊張拘謹得不行。到進了廳堂,被眾女眷這么一瞧,他更是額上都見了微汗,手腳不知往哪兒放,臉上的笑容都是僵硬的。與他往日表現出來的鎮靜淡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果同是一個人,前后的行事風格差異怎么會這么大呢?
今天赴宴,前有為王夫人治病所獲得的恩情,后有他這個熟人陪伴照應,夏祁完全不應該緊張才是。倒是那時去羅府治病,生死未卜,前程未卜,微有差馳就丟了性命,那時候才應該緊張。
偏夏祁卻倒了個個兒。
這完全不合情理。
“騫哥兒,騫哥兒……”羅騫耳邊傳來林云的叫聲。
他恍然抬頭,朝林云望去。
“發什么呆呢?叫你半天都沒聽見。”林云抱怨道。
“啊,對不住對不住,我沒聽見。”羅騫忙笑著道歉,又問,“喚我何事?”
“大家剛才議論說,在此無聊,不如出一個題,各自做一首詩。大家都湊些彩頭出來,獎給前三名者。”
“這倒是個好主意。”羅騫點頭同意。
說到這里,他忽然心念一轉,轉頭對夏祁道:“祁弟作詩沒問題吧?我還記得當日祁弟作了一句詩,叫‘一彎清瘦月,幾點舊青山’,絕妙好句,甚是出彩,大哥我自愧不如。”
“啊?”夏祁愣了一愣,不過隨即便反應了過來。
他哪里知道夏衿作沒作過詩?羅騫這樣說,他也不疑有詐,只以為夏衿真吟過詩,忙自謙道:“什么絕妙好句?羅大哥夸得我臉紅。胡亂吟的一句,與羅大哥這秀才做的詩一比,什么都不是。而且小弟我才疏學淺,不敢在此獻丑。你們作罷,也讓我得在一旁學習學習。”
林云哪里肯依,硬拉著夏祁跟大家一起作詩去了。
羅騫走在兩人身后,望著夏祁的背影,目光深邃。
而后花園里,夏衿跟著婆子進了花園,便見姹紫嫣紅,各色鮮花開得十分好看。夏衿是學醫的,對植物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前世出國前,她陪著師父種花種藥種菜,比一般人更喜歡花草。
所以看到這一園子的花木,她打心眼里高興,一路地東瞧西看,頗有幾分悠然自得。
花園的東北角處,設了許多桌椅,七、八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正圍坐在一起,不知在說些什么,時不時發出快歡的笑聲。
那婆子走了過去,對中間一個穿紫色衣裙的女孩兒行了一禮,指了指夏衿道:“姑娘,這是夏姑娘,就是治好姑太太病的那位夏小郎中的妹妹。老夫人交待,要您好生照顧著。”
岑紹瑤抬頭看了夏衿一眼,便點點頭道:“嗯,我知道了。”又指著一張空位對夏衿道,“坐下吧。”
夏衿雖對這些閨秀的話題沒有興趣,與其坐在這里聽她們聊天,倒不如自己一個人在花園里閑逛。但今天她不是夏衿,而是夏小郎中的妹妹,要顧忌著夏祁的臉面和宣平候老夫人的印象,只得道了一聲謝,在那處坐了下來。
眾閨秀聽得夏衿是傳說中那個郎中的妹妹,便沒興趣跟她說話,又轉過頭去,繼續剛才的話題:“聽說京城流行在裙邊上鑲一道荷葉滾邊,是不是這樣?”
“不是裙邊吧?我怎么聽說是袖口。是不是啊,岑姑娘?”
岑紹瑤眼眸里閃過一絲厭倦,淡淡地道:“是嗎?我不知道。我整日騎馬射箭,忙的很,沒有時間關注這些。”
大家對她這回答似乎挺失望。
她們平時的愛好就是穿衣打扮,如今岑紹瑤對這個沒有興趣,她們即便有心巴結,也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出來,一時之間便有些冷場。
“岑姑娘除了騎馬射箭,都玩些什么?”有那腦子機靈的忙想出一個話題。
岑紹瑤想了想,道:“注坡跳壕,跑步練拳。”
大家面面相覷。
“什么叫注坡跳壕?”有人弱弱的問。
這一下岑紹瑤倒是興趣來了,興致勃勃地給大家講起什么叫注坡跳壕來:“騎著馬從斜坡上奔馳而下,跳過壕溝。”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