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死盡盡死

葫蘆口烽燧林立,兩座烽燧之間最遠相距不過三十里,最近不足三里,洪新甲建造每座烽燧在擇地一事上極為苛刻精細,站在任意一座烽燧守望臺上,必可見兩座以上的鄰近烽燧。邊烽互望綿延成勢的眾多烽燧中,位于一條戈壁走廊上的鹿尾巴烽燧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按例設置烽帥一人,副帥兩人,烽子四人,北莽叩關后鹿尾巴烽燧又額外添補了烽子五名和驛馬一匹。鹿尾巴烽燧設在葫蘆口左側,隸屬于以鐘鼓寨為核心的寨堡群,比起棗馬寨要靠左和靠后,隨著北莽先鋒大軍長驅直下,鐘鼓寨雖然尚未受到大規模莽騎沖擊侵擾,但鹿尾巴烽燧的烽子已經可以清晰感受到戰事的臨近,那些在鐵甲罩裘的一股股北莽游騎,出現在附近游曳查探地形,昨天更有膽大包天的十余騎北莽斥候,面朝鹿尾巴烽燧驟然突入,雙方相距不足把八十步,烽燧內十幾名眼力極佳的幽州士卒甚至能夠看清北蠻子的臉龐,烽帥司馬真銘挽強弓一箭就將為一騎射落下馬,北莽斥候頭目顯然大吃一驚,收起尸體后恨恨離去,臨行前還舉起戰刀朝著鹿尾巴烽燧指指點點。

今日清晨拂曉時分,親自負責守后半夜的司馬真銘站在高臺上,抬頭看著桔槔上懸掛著那只叫兜零的籠子,他作為鹿尾巴烽燧的當家人,不同于燧內大多數目不識丁的烽子,司馬真銘是鐘鼓寨附近小有名氣的讀書人,文書符牒轉牒都寫得很漂亮,司馬真銘同時又有一手出色箭術,所以才入伍半年不到就晉升了烽帥。司馬家在幽州是聲望大族,司馬真銘雖是偏房庶子,但本可以靠著將種門庭的余蔭去臨近郡縣的衙門當差,由吏轉官也一樣不需要幾年,之所以來葫蘆口風吹日曬,是緣于司馬真銘的一時沖動,世人皆知早年世子殿下身邊有八百親衛叫白馬義從,清一色騎乘出自纖離牧場的涼北大馬,佩刀負弩披白甲,若說前個幾年,白馬義從也就是一等豪族眼中的雞肋,北涼只有三流末流的將種門戶才樂意將自家子弟塞進去,可隨著徐鳳年波瀾不驚地成功世襲罔替后,稍作擴張的白馬義從可就不是誰都能想當就當的了,司馬真銘就不幸落選,同郡望族的一位同齡人至交好友則選上了,去年秋天那家伙就躊躇滿志地前往涼州,據說郡內幾位原本眼高于頂的豪族良家女,差點就要給那小子自薦枕席了,司馬真銘在為死黨感到高興之余,難免覺著折了面子,一氣之下就跑到葫蘆口幾乎已經是最北的邊線。起先那些鹿尾巴老卒都不愛搭理他,上任烽帥就尤其不待見他這個面容英俊的“文弱書生”,還嚇唬他晚上洗干凈屁股,當時司馬真銘就震怒翻臉,跟那老兵痞狠狠打了一架,事后本以為毆打了頂頭上司,肯定得灰溜溜卷鋪蓋滾回去,不料那位相貌身材跟一頭熊羆似的的烽帥也硬氣,雖說之后一直沒有好臉色給司馬真銘,但沒動什么手腳刻意刁難他這個不懂規矩的刺頭烽子,只是讓司馬真銘做了足足兩個月的燒灶廚子,司馬真銘也不講究什么君子遠庖廚,就這么認了。去年年末各個堡寨烽燧前往鐘鼓寨校武,鹿尾巴烽燧就把司馬真銘給趕鴨子上架,不曾想還得了幽州副將大人的親口嘉獎,司馬真銘至今還記得跟烽帥并駕齊驅返回鹿尾巴烽燧的一路上,多次眼角余光瞥見那滿臉漲紅又欲言又止的魁梧漢子,像個扭扭捏捏的婆姨,司馬真銘心里頭那點本就不多的怨氣也就一掃而盡。今年開春,葫蘆口外北涼和北莽雙方斥候幾乎每天都有拿命換命的急促交鋒,在這種時候,他們鹿尾巴烽燧的烽帥突然就跳級升任了蜂起堡的一把手,司馬真銘聽燧內老人說烽帥跟那邊棗馬寨雞鳴寨很多寨堡的當家人,早年都是出生入死的袍澤,得有二十來年的交情了,年輕時候個個都是在北莽境內殺過北莽蠻子的好漢。

換值的兩名烽子準時走到守望高臺上,聽到腳步聲的司馬真銘轉頭看著那兩張迥異臉龐,一張稚嫩而朝氣,畢竟是個才十六七歲的孩子,另外一張滄桑且平庸,前者是這次臨時增添的烽子之一,用烽燧老卒的話說就是幽州境內來的新兵蛋子嘛,放個屁都是香的,不像咱們老家伙,呆久了,拉個屎都沒味兒。后者是鹿尾巴烽燧的老前輩,姓薛,據說是葫蘆口最早一批烽燧戊卒,鹿尾巴建造好后,老人便是第一批入駐的烽子,熬了很多年才當上副帥,但烽燧后輩都喜歡喊他小薛,就連上任烽帥都說不知道這綽號到底咋來的,薛老頭脾氣好,也從不在意,被喊了后每次都還笑著點頭。鹿尾巴烽燧另外一名副帥郭熙正值壯年,是唯一一個喊老頭薛師傅的人,也是個怪人,不茍言笑,烽燧內有許多根穿鑿而過的滾圓大木,郭熙每天都要在圓木上翻來覆去打一套拳,一打就能打上半個時辰,當值守夜時,則在高臺邊緣上練拳。司馬真銘自幼便跟隨幽州著名拳師練習武藝,大致清楚郭熙身手的深淺,也許把式不好看,但根基打得牢固,所以在自己擔任烽帥后,司馬真銘對性子沉穩的郭熙一向以禮相待,視為兄長。

司馬真銘對那少年烽子微笑道:“春眠難得,你再去睡會兒,我替你守望便是。”

那少年搖著頭燦爛笑道:“不了,邵三哥他們打鼾跟打雷似的,烽帥,你趕緊去休息吧,有我跟小薛當值,保管不出錯!”

老人和藹笑了笑。

司馬真銘顯然早已領教過那幫漢子的鼾聲如雷,會心笑道:“那我陪你們站會兒,反正也沒有睡意。”

司馬真銘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也許以后有的睡了。

少年烽子像一桿長槍站在守望臺邊緣,舉目遠眺。

身材矮小的副帥薛老頭走到司馬真銘身邊,伸手捏了捏棉絨干癟的老舊襟領,默不作聲。

司馬真銘壓低聲音感嘆道:“薛副帥,看情形,咱們鹿尾巴的平安火燒不了幾次了。雖然北莽先鋒主力不一定瞧得上眼這邊,可就算他們一股腦沖去臥弓城下列營扎寨,但只要他們還覬覦著臥弓城后邊的鸞鶴、霞光兩城,鐘鳴寨這片就必然是他們的眼中釘,現在就看會是誰帶兵來攻打。”

眼神渾濁晦暗的老人嗯了一聲,搓著手輕聲問道:“司馬烽帥,說幾句實話,你別生氣啊,咱們鹿尾巴老卒其實心里頭都敞亮,你跟咱們大不一樣,不用在這邊等死,讓家族砸銀子動用關系,完全可以把你調回更安生的幽州境內。烽帥你是真不怕死呢,還是想軍功想瘋了?”

司馬真銘沒有動怒,苦笑道:“我當然想過這件事,不過上旬一封家書讓我想都不用想了,我司馬家雖然在幽州是堪稱郡望二字的大族,但不說上一輩人,我這一輩司馬子弟就有四人在幽州軍中任職,加我有三人都在葫蘆口,我投軍最晚,烽帥根本拿不出手,我那個嫡房長孫的大哥,如今已經是霞光城內離校尉只差一步的檢校了,家族本意是要全力運作,盡量幫他找個臺面上說得過去的由頭借口撤回境內,哪知我這大哥一根筋,就是不肯走,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其余那個官職稍小的四弟徙回幽州,但是幽州邊軍那些將軍們又不是睜眼瞎,我司馬家也不是真能手眼通天的存在,出身長房的四弟一走,那么我這個三哥當然得留下,我爹在書信里寫得云遮霧繞,但意思大抵就是這么個意思。我想這樣也好,好歹還有個十歲的同母弟弟,有他在娘身邊,過個四五年也就能撐起來了。一旦我死皮賴臉返回幽州,我爹娘還有弟弟,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做人。”

司馬真銘原本苦澀的笑容,開始有幾分灑脫之意,瞥了眼那少年烽子后,望向老人說道:“年輕的烽子我不敢問,也不忍心問,但是我很好奇薛副帥和郭熙帥是怎么想的。我在到達葫蘆口之前,聽說你們這類老兵油子打起仗來最精了,戰功先不管,把命保住再說其它。”

老頭子伸手扶在那根冰冷桔槔上,蒼老臉皮如枯樹般褶皺,一條條溝壑不知其中沉淀了多少悲歡離合,這位老副帥平靜道:“司馬烽帥,實不相瞞,老頭兒這輩子根本就沒上過沙場,從未經過里戰陣廝殺,只是很多年前遠遠見過幾次。自從十七八年前到了葫蘆口后,也從沒想過活著的時候會瞧見北莽大軍,打仗死人,老頭兒活了這么久,本就是哪天一覺睡去哪天就起不來的人了,談不上怕不怕的,只是記起很多打仗后的慘事,不敢去想啊。很多年前,還沒有到北涼,看到路旁販賣兩腳羊,按斤兩售賣,邊上就備有持刀屠子和沸水大鍋。狗肉尚且有五百錢一斤,這羊肉才百錢一斤而已。”

司馬真銘一臉疑惑,不懂這賣羊肉吃羊肉有何可說的。

老人手指微微顫抖,輕聲道:“那‘兩腳羊’啊,就是人,只有雙腳。女子被稱為‘下羹羊’,瘦弱的年幼孩子則被稱為‘小骨爛’。一些個稀罕的讀書人,只要不是太面黃肌瘦,價錢都能高些,叫做‘書香羊’。”

司馬真銘幾乎作嘔,但是在頭皮麻的同時,這位烽帥瞇起眼,死死盯住這位戶牒寫明是幽州射流郡人氏的年邁副帥,一只手也按在涼刀刀柄上。

此時,練完拳的副帥郭熙悄然而至,看了眼司馬真銘,默默走到老人身邊。

薛老頭淡然道:“都這個時候了,在北莽大軍面前,是北涼當地人,還是中原逃難的春秋遺民,重要嗎?放心,老頭兒不是什么北莽諜子,我丟不起薛家祖宗的臉面。”

司馬真銘冷笑反問道:“當真不重要?”

老頭兒突然開心笑了起來,指了指始終沉默寡言的副帥郭熙,“烽帥大人你的箭術跟他旗鼓相當,打捉對廝殺,可就差遠了。”

然后這個往日在烽燧內誰都能拿捏調侃的老頭子,不再理睬司馬真銘,臉上流露出深沉的緬懷意味,自顧自說道:“當年在西蜀冷衙門的中書科,只是做些抄寫經書、篆刻官印的勾當,年俸不足百石,中書舍人,從七品的芝麻官而已,冰敬炭敬當然是毛都沒有一根。那咱們怎么賺錢養家,也是有法子的,皇宮里頭逢年過節,要貼很多春聯子,就輪到我們中書舍人上場了,寫聯子前,宦官會端來調墨用的朱砂和金粉,這時候我從懷中摸出一桿大毫筆,往金粉盤子里使勁一蘸,哎呦,筆壞了,塞回袖管,換上一枝筆,呦,又壞了,就這么一鼓作氣‘蘸壞’了十幾桿,才能好不容易找到枝好筆,開始正兒八經書寫。雙袖鼓鼓的出宮以后,趕緊小心抖落金粉,怎么都有二兩重,找家錢莊一熔,那就是一顆瞧著就喜氣的小金錠嘍。”

完全忘我的老人嘖嘖笑道:“當年我買書藏書,可都是靠著這些小金錠啊。”

司馬真銘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個潛伏在北涼多年的西蜀余孽,難不成真要拔刀相向?

郭熙坦然說道:“司馬烽帥,等打完了仗,要是你我和薛大人能活下,你據實上報即是,永徽二年,我郭熙就是那個在涼州關外射了大將軍六枝連珠箭的刺客。但是如果我和薛大人都死了,你還活著,希望烽帥就不要提這一茬了,我郭熙自永徽六年起,就沒了報仇的心思,當然,信不信由你。”

突然那司職守望的少年烽子慌張喊道:“寇至!一百二十余騎!”

司馬真銘毫不猶豫道:“全燧備戰!”

雖說先鋒軍一口氣推平了棗馬寨堡群,殺敵三千多,但是從主帥楊元贊到幾名大將所有的將校都沒有半點輕松,戰死之人就有整四千,那么傷患又該有多少?所幸不是疫病最易傳播的酷暑季節,否則以北方游牧民族一貫的狠辣作風,極難救治的重傷者,一律就地殺死,且不以戰死論!不過在先鋒軍中有一批人的心情照樣十分閑適愜意,這些人身邊大多有精騎扈從護衛,從二三十騎到數百騎不等,年紀都不大,多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間,若說鹿尾巴烽燧的烽帥與白馬義從失之交臂,被司馬真銘引以為憾,那么這些南朝權臣子弟或是草原上悉剔子孫的家伙,對自己沒能入選幕前軍機郎,也是相當憤憤不平的。北莽三條戰線,最重要的中線是南院大王董卓大權在握,親自主持軍務,除了董家私軍,其余兵馬也以各大邊鎮的精銳為主,而且就在董胖子的眼皮子底下,很難有外人能插上手。而西線有柳珪,以及之后的北院大王拓拔菩薩,加上八千羌騎“未戰”便給打得全軍覆沒,傻子才去那邊吃苦頭,所以幽州東線就摻雜了大量又不想冒風險、同時還得撈上軍功的大貴族后代,與各方勢力一直人緣不錯的大將軍楊元贊對此沒有不近人情,默許了各大甲乙姓氏的摻沙子行徑,而且特意準許這些角色脫離大軍,在葫蘆口內主動尋找烽燧進行掠殺,若是有膽量有實力去跟堡寨死磕,楊元贊也不攔著,生死自負便是。

在這段期間,不斷有一股股人數不等的騎軍從大營中來去匆匆,甚至有許多留在葫蘆口外的小股騎軍聞訊趕至,加入這場狩獵游戲中,就像是一場緩緩拉開序幕的血腥盛宴。

聽說昨天黃昏就有龍腰州那位謝家的二公子與八十騎滿載而歸,馬背兩側懸掛了十六顆鮮血淋漓的幽州烽子頭顱,還有兩匹戰馬故意拖拽著兩名烽帥的尸體進入軍營,兩具尸體在黃沙大地上拖拽了一路,血肉模糊,后背處更是可以看到白骨。

后半夜又有一伙草原戎兵返程,是三個部落匯聚而成的四百多騎,直接就攻破了臥弓城外圍邊緣地帶的一座河谷戊堡。這些渾身浴血的戎兵揮舞著戰刀入營,而那些明顯與戎人彎刀不同的戰刀,無一不是那聲名顯赫的徐家北涼刀!幾位年紀輕輕的戎兵頭目更是在策馬入營時,大笑著丟下幾團褶皺的東西,等到有人撿起一看,才現竟是那徐字旗!

棗馬寨堡群一役,士氣略微受挫的先鋒軍頓時氣焰大漲。

今早天微亮,就又有七八股騎軍爭先恐后疾馳出營。

隨著大量各式各樣的攻城器械6續運到,攻打那座近在眼前的臥弓城,便是一觸即的事情了。

一名看不清歲數的絡腮胡高大漢子很漫不經心地走在軍營中,身邊跟了個比他要惹眼無數的侍女,年輕女子腰間懸佩了一枚繡工精致的漂亮錦囊,只可惜那點香氣早就給軍營中熏天臭味給遮掩得半點不剩。當這兩人走過,那些個傍馬而睡的底層北莽士卒,都泛起近乎吃人的眼神。大軍作戰,北莽早年從來沒有攜帶婦人的規矩,還不都是給那幫南朝官員給帶壞的,只要家世的分量足夠,一律出身王庭的督戰官也都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北莽十個高居一品的甲字大姓,北有七南僅三,但是乙字大姓的數目,可就是南朝門閥略微占據上風了。現在的幽州東線,龍腰姑塞幾大州的豪門子弟一抓一大把,不是他們這幫連帳篷都住不上的士卒所能惹得起的。

那個堂而皇之帶女子隨行的漢子一路走走停停,時不時抬頭望著那座城池高聳的臥弓城,最后他在經過一大堆帳篷時,被一個眼尖的貂裘公子哥瞧見,后者趕緊屁顛屁顛跑到漢子跟前,滿臉諂媚低聲道:“種大哥,這么巧。”

漢子揉了揉臉頰胡子,瞥了眼這位公子哥身后的景象,笑道:“瞧著像是讓人吊馬頭了一整晚,怎么,忍不住了,也要去打幾個烽燧?”

那年輕人嘿嘿道:“我跟幾個哥們約好了,這不趁著還沒攻城,各自先拿幾個烽燧熱熱手,爭取攻城前聯下一座大寨,回去也好家里長輩們張漲臉面,省得他們說我沒出息。”

那個姓氏相對南朝大族有些古怪的漢子嗯了一聲,對此不置可否,他的視線越過眼前這姑塞州三世祖的腦袋,看到有四五個錦衣貂裘的年輕人扎堆站在一起,顯然都不認識自己,倨傲眼神有些不善。漢子瞥了眼他們身后的馬匹,都是草原上的排得上號的戰馬。關鍵是好馬還要好調教,北莽有吊馬頭的習俗,吊好了,戰馬沖鋒時才能不但步伐相同,甚至連馬頭高度都保持一致,絕不至于出現參差不齊的畫面,奔跑途中,那就像一整排翱翔在地面上的雄鷹。在北莽,男子騎射兩事皆須精湛不說,吊馬的手藝也很重要,這大概就像是中原士子的琴棋書畫吧。

漢子收回視線,對那出自姑塞州乙字大族的年輕人笑道:“小心點,接下來幾年有的是大仗打。”

那好歹是姑塞州豪門子孫的公子哥滿臉受寵若驚,使勁點頭,然后神秘兮兮道:“里頭有個姓龐的,他爹是姑塞州瓦筑軍鎮的新任將軍,這小子在家族中很受器重,我跟他是死黨,才肯告訴他老子悄悄給他派了位高手當貼身護衛,嘖嘖,二品實力的宗師。所以說今兒我就是跟他玩去的,雖然加起來才一百出頭點的騎兵,但有那個高手,什么烽燧拿不下來啊,估計他一個人就能殺掉半座小些的幽州堡寨了。不過那小子說他老子不愿意他出風頭,我也不好硬要他做什么,而且那高手架子也大,看我都是斜著眼睛的,他娘的!哈哈,種大哥,那你先忙,我跟他們出營去了。”

漢子微笑道:“去吧。”

公子哥剛轉身跑出去兩步,就轉回身,小心翼翼問道:“種大哥,晚上能找你喝酒不?我這趟偷藏了好酒!”

漢子點頭道:“行啊,只要攻城沒輪到我上陣,就都沒問題。”

公子哥笑得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后邊去了,小跑離去。

以五名世家子弟為的四百來騎吆喝著呼嘯而去,當那世家子在馬背上朝漢子笑臉的時候,漢子笑容淺淡地抬臂擺了擺手。

四百騎出營后沒有立即分道,他們揀選的是鐘鼓寨所在的那個寨堡群,大方向是一致的,只是等到臨近后再各自分開前沖,各自找尋目標下手。

一路奔去,沿途有不少早已被主力大軍隨手拔掉的烽燧堡寨,遍地狼藉,幽州士卒的尸體全部被砍掉了腦袋。

這些腦袋那可都是沉甸甸的戰功啊。

這一伙騎軍在到達目的地后終于開始分道揚鑣,兩位死黨好友沒有分兵,在其他三人看來也沒覺得奇怪,心中反而滿是譏諷,兩個堂堂乙字大族的后代,加在一起才

一百二十騎,真夠寒磣的。

這支騎軍開始逐漸深入,倒不敢太過靠近那些依附寨堡的烽燧。

他們昨天其實已經找人問過這場游獵的詳細情況,知道真相后,這讓原本熱血沸騰的他們收斂了許多,原來那些股騎軍雖然拿到手了實打實的戰功,但各自戰損傷亡都不小,尤其是攻下那座戊堡奪得徐字旗的戎兵,之所以看上去是大勝而歸,那是因為這幫家伙根本就沒有將所有己方戰死的尸體取回來,就那么晾在戰場了。而且各種小道消息顯示那些瞧著不過麻雀大小的烽燧雖小,但那些弓箭手烽子往往十分棘手,就算攻了進去,仍是要貼身肉搏廝殺到底,不死不休。

投降?

笑話!北莽跟北涼打了這么多年的惡仗死仗,誰聽說過有人接受投降的?

又有誰愿意投降的?!

傳言連前任南院大王黃宋濮在復出后在朝堂上提出一個建議,看是否可以招降納降,當時不說那些跟聞見屎味似的持節令大將軍們,就連皇帝陛下都當場臉色鐵青了。最后還是太平令幫著黃宋濮解圍,說招降一事不著急,等打垮了北涼再說。太平令還難得開玩笑說了一句,“只要我軍馬蹄踩過了北涼道,到時候就算黃大人死活攔著不愿意納降,恐怕我大莽將軍和后方煉刀的匠作們也得一起抗議了,別殺啦,刀子不夠用了。”

一百二十騎終于找到了一只絕佳獵物。

父親是瓦筑軍鎮將軍的龐公子舉起手臂,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圖,那個跟姓種的漢子熱絡套近乎的南朝三世祖彎腰湊過去一看,驚訝道:“龐瑞,你行啊,連這玩意兒都有,好像咱們東線上只有千夫長才有資格揣懷里的好東西吧?”

叫龐瑞的年輕人嘴角翹起,收起望向那座在地圖上用蠅頭小楷標識為鹿尾巴的烽燧,點頭道:“千夫長每人都有一份,總共十六幅羊皮紙。這是我昨晚去跟其中一位借的,他讓人找了半天才找到,大手一揮直接說送我了。他們用不著,也瞧不上眼,但對我們來說可是用處不小啊。曾平山,事先說好,咱們能打下幾座烽燧是幾座,但到最后分攤幽州士卒的頭顱,平分肯定不行,得我七你三。”

爺爺是南朝西京戶部侍郎的曾平山怪叫道:“放你的屁,有你這么不仗義的嗎?你我各自六十余騎,老子又不會躲在后頭,怎么都該五五分!”

龐瑞歪著腦袋輕輕抬了抬下巴,跟死黨悄悄指了指身邊那名正在閉目養神的年老“騎卒”。

曾平山的氣勢立即焉了,小聲討好道:“龐瑞,我龐哥兒唉,咱倆多少年的鐵打交情了,你六我四,咋樣?”

龐瑞瞇眼狡黠道:“六四分,不是不行,但你得告訴我那個身邊有女子陪伴的絡腮胡漢子,到底是誰。”

曾平山一副天人交戰的表情。

龐瑞撇撇嘴,“再不爽快點,我可就下令攻打烽燧了。”

曾平山一摔馬鞭,重重冷哼一聲,又湊近幾分,低聲道:“姓種。”

龐瑞神情瞬間凝重幾分,自言自語道:“種家,咱們北莽找不出第二家了。大將軍種神通,大魔頭種涼!下一輩種家子弟里,種桂本來名聲挺大的,不過他跟種家的應聲蟲6家結親后,突然就沒音信了,有消息說是給人宰了。不過他還有個更厲害的大哥,是叫種檀吧?怎么,那個邋遢漢子就是此次東線先鋒大將之一的種檀?”

曾平山點了點頭,滿臉崇拜和神往的臉色。

種檀在北莽,可是能跟武神次子拓拔春隼比拼名聲的風光大人物啊,別說他沒有寸功傍身的曾平山,就是他爺爺遇上了種檀,也得乖乖端起笑臉相迎。

龐瑞扭了扭脖子后,高高舉起手掌,向前一揮。

一百多騎,猛然夾了一下馬腹,開始沖鋒。

鹿尾巴烽燧,司馬真銘向十一名下屬有條不紊地下達指令,他,烽燧副帥郭熙,和膂力不錯的兩名烽子前往守望高臺,其余七人中五人守住烽燧一樓門口,爭取射出兩到三輪弓弩阻滯,然后什么都不用去管,緊閉大門,一旦有人破門闖入就抽刀死戰,交由副帥薛老頭統領負責。其余兩人在樓梯窗口處伺機射殺北莽敵騎,司馬真銘告訴他們要做的很簡單,等敵騎近了再殺,只求務必近距離殺敵,不用奢望遠距離傷敵,少射一輪沒有關系。

下達完命令后,登樓前的司馬真銘看了一眼姓薛的老頭兒,后者沒有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來到高臺,司馬真銘伸手向下壓了壓,讓兩名手持硬弓背負箭囊的烽子先蹲下去,畢竟司馬真銘還不清楚那隊騎軍中有沒有北莽神箭手的存在。而他和副帥郭熙精通武藝,就算不幸遇上了,還能進行躲避,不至于措手不及就給當場射殺。

一百二十騎鋪出一條整齊的沖鋒陣線,開始狂奔。

司馬真銘打量著那些戰馬的馬頭,平靜道:“不是普通的游騎。”

郭熙面無表情,手中已經從箭囊拈出一根羽箭,點了點頭。

五百步。

司馬真銘瞥了眼郭熙的那張鐵胎大弓,問道:“兩百步?”

郭熙淡然道:“不用連珠箭,兩百步穿甲。百五十步,三箭連珠。百步內,可四箭上弓。若是不求連續挽弓,最遠兩百五十步,破重甲。”

司馬真銘冷哼一聲,“烽燧不是寨堡,只配輕弩,并無配置大弩,否則你就可以見識見識我大涼勁弩了。”

四百步。

郭熙神情古怪地快瞥了眼這位烽帥,“當年又不是沒領教過床子弩的射程,更厲害的幾種巨弩的一樣見過。郭熙可沒說涼弩不強。”

司馬真銘憋得慌。

三百步!

郭熙深呼吸一口氣,猛然抬弓開始蓄力。

這位西蜀遺民嘴角有些不易察覺的笑意。

兩百步!

幾乎是同時,在鹿尾巴烽燧外騎軍隊列中和守望臺上,同時響起一聲巨大的聲響。

北莽騎軍中一名高大騎卒射出一箭,而郭熙那一箭正好跟那騎是相互作為選目標。

郭熙腦袋驟然一撇,一根羽箭擦破他的臉頰,帶出一條深刻血槽,這名副帥的整只耳朵都在嗡嗡作響。

而那名北莽神箭手被一箭洞穿頭顱,墜落下馬。

雙方距離被那一陣陣急促的馬蹄,再度縮小五十步。

郭熙三箭連珠。

有沖在稍稍靠前的三騎,其中兩騎被一箭穿透胸口,戰馬繼續前奔,而他們的尸體則從馬背倒飛出去,重重摔在黃沙地面上。

其中一騎身體迅后仰,幾乎整個人都靠在戰馬背脊上,這才堪堪躲過了那根羽箭。

司馬真銘也彎弓射出迅猛一箭,但是被那名從頭到尾沒有挽弓的披裘騎士用戰刀撥掉,不過雖然撥歪了箭頭,但那北莽公子哥手中的彎刀也給脫手撞落。

郭熙開口道:“先殺好殺的!”

挪動腳步躲過三枝羽箭的司馬真銘,輕輕嗯了一聲。

一百五十步,北莽騎軍幾乎全部都拋射出了一輪羽箭,而且準頭都不差,司馬真銘哪怕換了位置,依然需要撥掉數根。

郭熙除了那名神箭手的那枝箭矢,差不多是紋絲不動,用鐵弓隨手砸掉那些迎面而來的羽箭。

許多羽箭釘入司馬真銘身后的那根桔槔,尾部劇烈顫抖,聲音如同蜂鳴。

更有幾根箭矢直接穿透那只兜零,勢大力沉,刺透籠子后依舊斜向上破空而去。

兩人如同身處箭雨潑灑之中。

百步!

郭熙從箭囊中拈出四根羽箭,那兩名蹲著的烽子也猛然起身,找到準心后,弓身幅度再度被拉大。

烽燧樓下傳來一聲沉悶壓抑的痛苦聲響。

顯然是有人中箭了。

郭熙依舊戰功顯著,連珠箭當場破甲射殺兩人,其余兩人都有受傷,不過戰力猶在大,但是這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到驚懼了。

守望臺上一名烽子成功射中一名北莽騎卒的脖子,像是開出了一朵血花。

滿臉驚喜的他剛想轉頭跟袍澤報喜,立即就被烽帥一個拖拽狠狠拉倒了地上,在他身軀倒地的途中,這名烽子看見了不遠處那叫邵遠的兄弟也倒下了。

只是臉龐被兩根羽箭射穿。

甚至連肩頭還插了一根箭矢。

司馬真銘怒吼道:“不要命了?!忘了我怎么說的了嗎?!一箭射出,就給老子當縮頭烏龜!”

那名烽子咬著牙用手臂擦了擦眼淚,重重點頭。

不足五十步,那么意味著這將是鹿尾巴烽燧的最后一撥弩箭了。

貓著腰換地方站起身的司馬真銘又射殺了一騎,而被多達二十多騎專門針對的郭熙,在剛剛冒頭的時候就被一頓密集攢射,在只能撤弓的時候,郭熙肩頭仍是被一枝羽箭剮去肩頭一塊肉。

而那名先前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弓箭手烽子,起身時就給六七枝羽箭射穿。

力道之大,將他的身體撞得向后倒去,雙腳竟然離地有幾寸之高,倒地時,面朝天空的烽子躺在血泊中,一只手顫抖著伸出去。

但他咽氣時,仍是沒能觸碰到腰間那柄去年烽燧才剛剛換上的嶄新涼刀。

“換新媳婦嘍。”

那是當時鹿尾巴烽燧所有人拿到新刀后出的歡呼聲。

司馬真銘眼眶濕潤,放下弓箭后蹲下身,幫那名烽子掩上眼睛。

他轉頭問道:“敢不敢再比試一場?”

已經抽出涼刀的郭熙點了點頭。

一百二十敵騎,還是精銳騎軍的快沖殺,接下來就是破門,烽燧內的第二場廝殺。其實司馬真銘比誰都清楚,鹿尾巴烽燧注定是守不住的。

就看能殺掉多少北莽蠻子了。

司馬真銘對郭熙沉聲下令道:“我去樓下守住門。郭副帥,你留在這里找機會射箭!”

司馬真銘轉身離去的時候,背朝郭熙說道:“就算連我在內全死了,這次鹿尾巴烽燧也已經回本了,我替死去的北涼兄弟謝謝你!”

郭熙默然,五指握緊了那張鐵胎大弓。

郭熙在司馬真銘就要走下樓梯的時候,平靜開口道:“我本名郭震,但如今是葫蘆口鹿尾巴烽燧,副帥郭熙!”

司馬真銘沒有停頓,只是抬起手猛然一握拳。

郭熙用手抹了一把臉,從箭囊中抽出一枝箭,一個起身一個下蹲,完全沒有刻意瞄準,就射殺了一名正要在烽燧外翻身下馬的北莽騎卒。

羽箭透過后背,刺入馬背。

將其釘死在馬背上!

走到底樓,司馬真銘環視一周,樓下五人戰死兩人,但是樓梯上那名兄弟都已經死了。

敵騎則是死十一人,傷六人。

不等司馬真銘說話,大門就被撞開,蜂擁而入。

司馬真銘大步踏出,朝一名高大的北莽蠻子一刀當頭劈下,在那人臉頰和胸口都劃拉出一條深可見骨的猩紅口子。

鮮血濺射了司馬真銘一身,他在轉眼間以雙手握刀姿勢捅入第二名蠻子的胸膛后,嘶吼道:“薛副帥,帶所有兄弟去樓上,幫郭熙守住樓梯口!”

司馬真銘以撞刀式一路前沖,被他一鼓作氣將直線上的三個蠻子都給撞出門外。趁此機會,薛老頭兒帶著三名烽子跑向樓梯,但是闖入烽燧內站穩腳跟的一名蠻子使勁丟出戰刀,整個刀鋒都插入那名烽子大腿。

那烽子從樓梯滾落,是一張還帶著稚嫩的臉龐。他正是那名先前當值守望看到敵騎來襲的少年。

臉色雪白的他背靠著樓梯,眼神中充滿了恐懼,但那一刻,平日里與前輩烽子們說話總是嗓音很小的少年,用他這輩子最大的聲音,帶著哭腔對樓梯上方的兩人嘶喊道:“別管我!”

少年持弩抬臂,對朝他沖來的數名蠻子射出弩箭。

一名健壯蠻子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到胸口那支只剩下尾部在外的弩箭。

少年被亂刀砍死。

而殺出門外的司馬真銘在又斬殺兩名北莽青壯蠻子后,被一個老蠻子一個讓人眼花的前掠,下一刻便掐住他的脖子,司馬真銘的整個后背都撞入烽燧墻體。

七竅流血的司馬真銘緩緩舉了舉手中那柄還滴著血的北涼刀。

老人冷笑著手腕一擰,折斷這名幽州烽子的脖子,然后向左側一丟。

尸體被這位北莽深藏不露的二品宗師隨意拋掛在一座石碑上。

按北涼例,烽燧前置石碑,刻有戊卒姓名、儲備器械等。

司馬真銘,鹿尾巴烽燧的新任烽帥。

他尸體的鮮血涂滿了石碑。

而上任烽帥,那個頭次見面就要他洗干凈屁股的家伙,叫胡林。

正是死在雞鳴寨副尉唐彥更前頭的那個蜂起堡一把手。

胡林辭任烽帥升任都尉之前,曾經偷偷摸摸找過一次司馬真銘,結果站在他跟前憋了半天,使勁撓頭,大概是實在拉不下臉說道歉的話,確實,讓他們這些老兵痞說那些玩意兒,比挨刀子還難受。

到最后,兩人一笑而過。

到最后,也都死了。

守望臺上,北莽宗師老者又殺了兩名拔刀相向的烽子,期間用手接住了那名烽燧頭號神箭手的一枝羽箭,老人手指旋轉著手中的箭矢,看著僅剩兩只螻蟻,笑容中充滿不屑。

身材矮小的薛姓老頭兒平靜道:“郭家就你這獨苗了,你還能走,我幫你擋下他們。”

郭熙丟掉鐵胎大弓,緩緩抽出腰間那把雪亮涼刀,道:“薛伯伯,郭家沒了。”

在這次攻守戰中沒有出手一次的薛老頭沉默不語。

薛家四十多口人,在褚祿山千騎開蜀后,除了他這個以玩世不恭著稱于西蜀廟堂的中書舍人,就都死了。

戰死的,自殺的,被殺的。

還有被家族男子用毒酒毒殺的女子和孩子。

他如何能不恨徐家,不恨北涼?

但是這么多年過來了。

薛老頭不知道什么時候現自己慢慢模糊了許多記憶,有西蜀的登天棧道,一望無垠的竹海,天下第一秀的名山。

老人喜歡上了被那些年紀輕輕的北涼人喊上一聲小薛。

喜歡上了西蜀從來遇不著的那種大雪。

喜歡在這里站到高處,閉上眼睛,聞一聞,滿鼻子都是風沙的味道。

老人輕聲問道:“真的想好了?”

郭熙點了點頭,突然咧嘴笑道:“薛伯伯,以前不敢跟你說,這北涼刀,拿著就是他娘的順手!”

老人瞪眼,佯怒笑罵道:“臭小子!”

鹿尾巴烽燧外五六百步外,有給人突兀感覺的兩騎靜止不動。

絡腮胡漢子瞇眼看著守望臺上兩抹身影的廝殺,“我的直覺就是準。高手這種東西,雙方都會有的,就是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浮出水面而已。這種狩獵游戲,就看最終誰是老鼠誰是貓,誰是貓誰又是虎了。”

種檀的貼身侍女,名叫劉稻香的公主墳隱秘高手,皺眉問道:“是清涼山聽潮閣的高手?可是怎么會出現在小小烽燧里頭?”

種檀摸了摸下巴,“天曉得。”

種檀一夾馬腹,“走,賣個人情給那兩位乙字大族的公子哥,估摸著他們這趟得氣得半死。等我們趕到,那兩個狹路偶遇的小宗師也差不多也該同歸于盡了。”

臨近鹿尾巴烽燧,種檀和女子從馬背掠起,飄落在守望臺上。

情況跟種檀預料得有些出入,但無傷大雅。

那個鬼鬼祟祟躲在烽燧里的北涼高手,不但宰掉了龐大公子所在家族當菩薩供奉起來的宗師扈從,雖然受了重創,但仍是跟另外一個相對年輕的烽子,又聯手做掉了二十個名北莽人。

北莽的,北涼的,滿地擁擠的尸體,種檀只好輕輕一踹,挑飛一名北涼烽子的尸體。

曾平山抱著腦袋縮在角落,渾身顫抖。

龐瑞瘋了一般在用戰刀朝一具尸體胡亂劈砍。

“一名宗師,外加一名三品高手啊!我回去后會被家族打死的!”

“老子剁碎你們!”

假扮種檀侍女的她皺了皺眉頭,種檀咳嗽一聲,等到好不容易還魂的曾平山抬起頭,種檀朝他點了點頭,然后對那個龐瑞淡然說道:“行了,不就是高手嗎,回頭我送你一個,保證比躺在地上的那位要強出許多。至于回去后怎么跟你那個當瓦筑鎮當將軍的爹交代,我種檀幫你。”

龐瑞一臉呆滯,然后是好像九死一生后的震驚狂喜。

種檀走過去扶起兩腿軟的曾平山,和顏悅色道:“晚上喊上龐公子,我請你們喝酒,幫你們壓壓驚。”

曾平山一把鼻涕一把淚,死死攥住這位種將軍的袖子,小雞啄米地點頭。

種檀不露痕跡地抖掉曾平山的手,來到墻垛旁邊,看到了那具懸掛在烽燧石碑上的尸體。

這位整個北莽王朝都數得著的大人物,就那么長時間直直看著。

女子問道:“怎么了?”

種檀視線沒有絲毫轉移,輕聲道:“冒出幾個不知名的高手,根本不算什么,但是真正的可怕的,在哪里。”

種檀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塊石碑。

女子有些不解,“嗯?”

種檀笑了笑,伸了個懶腰,“不管怎么樣,先打下臥弓鸞鶴霞光三城再說,否則咱們家那位大將軍會讓我叔叔親自把我拎回去的。”

一行人下了樓,在目瞪口呆的視線中,種檀突然走到那塊石碑前,將那具尸體輕輕抱下來,讓那名不知道叫什么的鹿尾巴烽子尸體,坐靠著石碑。

那個烽子,就像是在望著南方。

種檀大踏步離開,在上馬后,回頭深深看了眼北方。

她輕聲道:“你不會死的。”

種檀面無表情,自言自語道:“但是幽州葫蘆口四萬多人,都知道自己會死。”

怕就怕,如果有一天。

幽州,涼州,流州,陵州。

北涼所有人都會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