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胥

第五章 重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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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重七

這聲音這口吻,是褚言?

眼皮不安地微跳了幾下,褚閱略想了想,暗道韓振方才向身后喊著阿姐,她若在此倒也并不奇怪。

既然如此,那方才的駭人視線,便是她么?

有褚言在這,褚閱不便細想下去,忙暗中掩下思緒,狠掐了自己一把,強打起精神對付褚言。

她依舊倚著樹干,蒼白著臉仰頭看了看在自己身前站定的褚言,氣若游絲地喚了聲“二姐”。

褚言沒有答話,只淡淡掃了她一眼,旋即便邁步踏進樹影中,輕撩起青白色夏衣的裙擺,旋身在褚閱身畔的平整地方上坐了下去。

鼻尖驟然涌入一陣冷香,緊接著便有衣襟摩擦發出的窸窣聲響貼著耳畔傳來,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止令褚閱猝不及防,恍然間竟隱隱想起了兒時的瑣碎往事。

“還記得我七歲那年冬日,”就在她即將沉入思緒中時,身旁的褚言卻率先開了口,淡漠如故的聲音中難得染上了一絲懷念的味道,“父親不顧他人勸阻,執意要為我慶賀生辰。那日來了太多太多的達官貴人,我膽小害怕,便悄悄從宴席上溜了出來,一個人躲在這的大櫻樹下,不敢回去。”

褚閱伴著她的話語,漸漸想起了當年蜷縮在樹下的那個青皮團子,忍不住微挑了嘴角,默默一笑。

褚言的視線緊緊跟著在不遠處嬉笑打鬧的的韓振褚行,緩緩接著道:“臘月天寒,我本以為父親發現我不見了便會趕忙來尋我然后溫聲細語地哄我回去,但現在我才知道,所謂的愛女生辰宴不過是他年關之際賄賂同僚的幌子罷了。那時我就在在樹下傻傻地等了許久許久,直至肩頭落滿了積雪,卻依舊不見有人來此。直到最后——”

她說著說著,忽地頓了頓,轉臉對褚閱道:“四妹可知最后是誰來尋到我的?”

對這答案心知肚明,可褚閱還是半垂了眼簾,遮掩下眼中的復雜神色,恭順道:“姵兒不知。”

“是大姐。”

“她那時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童,我還記得她那日穿了件火紅的狐裘襖子,可愛極了,絲毫沒有現今的威嚴氣勢。她在樹后尋到我后,并沒有譏笑我膽小,更沒有呵罵我為褚家丟臉,只是擰緊了眉頭,叫我快些回去,莫要染了風寒。那時的我以為大姐也是偷偷溜出來透口氣的,可后來才無意間從大夫人口中得知,那日是大姐第一個發現我不在宴上,特意出去尋我的。”

“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褚言伸手撫了撫樹下叢生的細草,輕嘆一聲,“于天地而言,雖不過是片刻光陰,但又有誰能料到大姐竟會·如此輕易而去……”

褚閱聽得她這聲輕嘆,一時間百感交集,卻不敢在她面前露了馬腳,只垂首默默聽著,并不搭腔。

“四妹難道就不覺得大姐的事實在是太突然了么?父親與大夫人三年喪期尚未滿,褚家便又遭此變故,實在是過于蹊蹺了些。”

果真如此。

心底的感懷霎時便消散不見,褚閱在心中冷笑著暗罵自己糊涂,現在的褚言早已不是兒時那個愛黏她的小包子,肚子里的包子餡怕是早就換成了烏漆漆的墨水。

再者,一向清冷自傲的她又怎會沒來由地心生感傷,她要的不過是以情化人、逼問出自己的真話罷了。

“二姐,斯人已逝,你這般傷懷只會讓九天之上的大姐難以安心。”

如此溫婉恭順的話語在褚言耳中卻有著另一番深意,她輕抿了嘴角,神色如常,淡淡應了句“四妹言之有理”,旋即便抬眼專心看著不遠處與褚行瘋鬧的韓振,不再多言。

褚閱的耳根子好容易清凈了下來,自然不會再去討嫌。此刻已至未時末申時初,正是一天中日頭最足的時刻,褚閱躲在這陰涼樹蔭下,偶有幾絲涼爽微風拂過面頰,愜意得令人心生困倦。

她昨晚本就沒能安眠,此刻心思沉定、頭腦昏沉,正打算靠著樹干小憩片刻,哪知視線不經意間滑過眼角,卻正巧瞄到了令她膽戰心驚的一幕。

“行兒——”她瞧見韓振被搶鞠球的褚行絆得連連踉蹌,霎時便白了臉色,驚呼出聲,誰知行字方說了一半,便被一截袖擺硬生生打斷。

“不必擔心,行兒懂得分寸。”

“可大哥他——”

“他是傻子不假但又不是沒有手腳,摔一下也并無大礙。”

“你看,”說著,褚言撤回手向笑嘻嘻的韓振輕揚了揚下巴,“他在笑呢。”

褚閱瞥見她嘴角略帶苦澀的笑,喉間哽了哽,小心翼翼問道:“大哥的病,當真沒得治么。”

“逆命而為之事哪能如此輕易成功,父親在世時便花了大力氣,二十幾年來遍訪名醫卻依舊不見成效,又怎會一夜之間痊愈呢。”

褚閱抿了抿嘴角,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果然還是當年的事么。”

“那并不是我們褚家的事,”褚言并起兩指輕撫過衣擺上的暗繡花紋,答得頗漫不經心,“父親對母親和非己所出的大哥已經是仁至義盡,既是無解之癥又何必再白白耗費錢財人脈。”

褚閱只知她手腕果決,卻不曾料到她對一母同胞的兄長亦能如此理智得近乎漠不關心,忍不住在心底對“褚言”二字重新下了評判。

“對了,”褚閱正默默思索間,卻聽見身邊的褚言再度開了口,“今日是初七,依著慣例,宮中民間都會好好熱鬧上一番。但現今大姐登仙尚未滿三月,這些熱鬧還是不要湊了吧。”

“這些話我在前幾日便已同五妹并其他幾位姨娘說過,四夫人一向是最為懂事守禮的那一個,四妹又天生聰慧,我想這些就不需要我再費唇舌了吧。”

“是。”

褚閱瞧得出,自提及韓振的病后,褚言便興致缺缺,便順著她的意思又說了幾句隨意的寒暄話,什么待她公事畢后便去尋自己下棋之類的,褚閱只管應著,并不十分上心。

直至申時半刻,逐月苑的石青來尋褚言回去看褚家鋪子的賬本,褚行這才與韓振分開,小的那個乖乖跟在褚閱身后回了漱雨苑,大的那個則被褚言半騙半哄著領了回去。

臨踏出主院院門的那一刻,褚閱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竟覺韓振在扁著嘴委屈地將鞠球還給褚行時,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且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眼。

回了漱雨苑,趙氏并未發覺他們姐弟下午溜出去玩耍,倒是在路過書房時見了湊在一起念書下棋的二人,心下很是寬慰了一番。

酉時用過晚飯后,褚閱又陪著褚行做了會先生留下來的功課,待到戌時一過,她便渾身犯懶,喚來褚行房里伺候的鵝黃將他領下去洗漱干凈,自己則回了寢居,由著櫻草快快收拾了事后滋溜一聲便美滋滋地鉆進了香軟被窩。

雖說她看不慣褚姵平日里頗小家子氣的行徑,但不得不說褚姵在“舒服”二字上還挺襯她意的。

早先沒看出來她在家中有多么受寵,至少比起褚言在褚赟心中的地位,根本算不得什么,但這床榻、這苑落,教人不難看出這一切都是有人上了心打理的。

想來那四夫人也是有些過人之處的,否則自己那人渣親爹怎么能舍得給這身后毫無倚襯的母子三個花銀子。

榻間香軟,房內還點著褚姵出事后二夫人寧氏送來的安神香,香氣邈遠又帶著令人心安的味道,雖比不上自己用慣了的喃吔香,但也算上等。若是擱上往日的褚閱,在沾著枕頭的那一剎那便會安安穩穩踏入夢鄉,半個身都不必翻,但今日她卻同昨晚一樣,再度輾轉難眠。

許是七夕時節,這死氣沉沉的安遠侯府實在是不應景,又許是記掛著別的官家小姐現下在宮中陪著各位妃子宴樂的歡暢,褚閱心里像是堵了塊大石頭,令她難以安眠。

究根尋底,最令她介懷的,還是下午在主院中與褚言分別時韓振那個令人生懼的眼神。

不過她倒不是懼,而是氣。

想她褚閱,自小便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嫡出小姐,朝中家中,何時受過此等羞辱,不明不白地死了也就罷了,一向被自己當做真傻子的韓振身上也籠著一層迷霧。

只怕在韓振眼中,她才是那個傻子。

思及此,褚閱在床上重重翻了幾個身,恨不得把身上的輕薄夏被當做韓振褚言和害死自己的元兇狠狠撕扯個千八百遍才得以解氣。

奈何料子太好,她扯了半晌沒扯動半根布條,反倒勒得指尖發痛。褚閱一向最是愛惜自己的動人皮囊,哪怕現下是褚姵的殼子,她還是擔心用力狠了會劈了自個的寶貝指甲,便悻悻甩開薄被。

寢居內燃著一盞昏黃燈燭,和著香爐中的瑩瑩火光,更顯室內靜謐。褚閱在床上仰面躺了許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許久許久后忽地坐起身來。

坐在床畔穿鞋披衣,她特意去柜中翻了件近似黛青色的披風,又輕手輕腳繞到窗前,側耳聽了半晌隔壁角房中的動靜,確認今晚下夜的杏黃已經睡了過去,這才利落地翻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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