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

第六十一章 解困

第六十一章解困

“薛都尉好些了么?”齊攸跟著靳昶走,一面頗有些惴惴地問他。

“好多了。”靳昶說的毫不在意,在他看起來,當兵的受點傷躺上個把月,只能讓同袍更崇拜你的勇猛,所以他可不懂齊攸的內疚。“已經能下床了,只是不能騎馬。”

說話間已經到了薛乙微的門外。大熱的天,他的門開著,齊攸從外頭正看見薛乙微在一張椅子上坐著,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拿著一本書正在讀。聞聲抬頭,見是齊攸這班人,立刻便笑了,一張略帶嫵媚的清秀面容上又是齊攸熟悉的那股子神采飛揚,只是面色比原先蒼白了許多。

齊攸進屋,一時尷尬地有點說不出話來。薛乙微已經慢慢站起來,因久未見著齊攸了,便笑著給齊攸行禮,“這大熱的天,小小姐還跑這么遠的路來看我,我可受之不起。”

齊攸咬了咬嘴唇,一絲也笑不出來,只伸手拉了薛乙微的袖子一下,“不要……拜我……”

薛乙微靈透了的人,察言觀色已看出了齊攸的不自在,心中也猜出了八九分。一笑也就直起身子,剛要說話,齊攸已經低著頭讓到一邊去,他舊日最得力的一幫兄弟一下子涌上前來給他行禮。都尉的屋子不大,這十幾個人涌進來已經把屋子擠滿了,都是熟不拘禮的弟兄,許久沒見頂頭老大了,這邊剛行完了禮就七嘴八舌地跟他扯皮。

薛乙微吩咐靳昶把自己方才坐的椅子搬過去給齊攸,一面又在一張榻上坐了,他還有些虛弱,聽著這幫兄弟吵鬧,身子已經靠在一邊的枕上。

幾個兄弟扯皮扯得口干舌燥,都略停了停,薛乙微瞥了一邊安靜坐著的齊攸一眼,趁著這個話逢兒,向這幾個人問道,“領了將軍的令出去辦差的時候你們都有過,領著將軍的令保護小小姐也是在辦差,你們要盡心,不可輕忽怠慢了這份差事。”

齊攸的頭越發地低了,低頭擺弄著薛乙微方才讀的那卷書,仿佛沒聽見說話似的,有些心不在焉的。

薛乙微笑笑,“你們幾個在外頭跟著齊姑娘,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一時間竟沒人接他的話,齊攸知道是礙著她在一旁,這陣子暫時的沉默讓她如坐針墊。靳昶正在一邊吃著鵝掌酥,這會子覺得噎得慌了起身要找點茶吃,才覺得屋里沉默得有點異樣。

靳昶抬頭環視了眾人一圈,撓了撓腦袋,“你們怎么了?齊攸欺負你們了?看你們臉綠的。到底輸了齊攸多少錢啊,臉能綠成這樣?”

一番話說的眾人都笑了,幾個比靳昶年紀大得太多的還笑著罵了他幾句。都萬霖看看眾人,這里頭他不是最年長的,卻是資歷最深的,也該他先說話,便忍著笑說道,“倒不為這個。連薛都尉都賭不過小小姐,我們哪敢自不量力跟小小姐上牌桌。”

一句話說的薛乙微也笑了起來,想起那次輸了齊攸錢被澹臺錦臭罵一頓的情形,忍不住笑得秀氣白皙的面龐都紅了起來。又說道,“是這話。我剛就覺得忘了囑咐你們什么,這會兒想起來了——就你們幾個,擺在小小姐面前,個個都是足兩的肥羊。”

都萬霖笑著點頭,“這個自然。不過兄弟們不言聲,卻是為了一件事。”

齊攸也抬起了頭,看著都萬霖。都萬霖說了笑意,“那晚夜探潁川侯府,雖然將軍震怒,罰了我們幾個出營,可我們倒也不覺得后悔。說句實話,當日雖然沒按住小小姐是我失職,可回頭想想,當日情形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沒有小小姐兜著,我們就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抓小侯爺審問,后頭的事也就不會那么順利。雖然折了一個兄弟,可若是硬攻的話,傷亡絕不會比這個小,還可能根本一個要犯都逮不住。所以這么一比較,那晚上的所為還是值當的。”

齊攸低下了頭。又一個原來薛乙微麾下的兵士接著說了下去,“是這話。將軍治軍嚴謹,我們誰都知道,那晚上去的時候我們就都知道回來可能會掉腦袋,違抗軍令實在不是多有頭臉的事兒,將軍沒斬了我們已經算是待我們不薄了。現在軍中除名,這處分也是我們應得的,可再受賞就不妥當了。”

薛乙微眉頭輕揚,心里已經明白了,“小小姐私底下賞你們了?”

都萬霖說道,“死了的裘柱兒,小小姐賞了二百兩倒也罷了。可是我們每人一百兩,實實在在是受之有愧,無奈小小姐堅持如此。我們就想稟之將軍,將這錢上繳了,可是又怕將軍尚在氣頭上,所以也不敢拜見將軍。因此想請薛都尉代我們轉呈將軍。”

說著就從袖子里抽出了一張銀票,另外的十幾個人早把銀票拿了出來,看來是早就已經商量好要這么做的。

齊攸有些窘迫,薛乙微從都萬霖手里接了那銀票瞧了一眼。是和源堂見票即兌的一百兩銀票,這家票號生意遍及中陸,不拘在哪一國里,但凡大點的城中總有他家的分號。

薛乙微不覺一笑,齊攸雖然看著又是年幼又是迷糊,可是這心里頭可著實明白細致著呢。這些人多半不是齊國人,齊攸給他們這么大一筆銀子意思很明顯——他們若想回家去,這些銀子在他們家鄉也兌得出來,足夠他們置筆小產業,穩穩當當地生活下去。

薛乙微看了看不吭聲的齊攸,又看了看這些厚道的武士,大約是不愿意受一個孩子的錢財,所以才一定要還回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人家小姑娘好容易攢了這些零花兒出來,你們還要把這銀子交回到將軍那里。說句實話,將軍可是個手里滿撒的主兒,不大會算賬。我猜他到底給過小小姐多少錢,他自個兒心里都沒數。你們這么招搖地把錢給將軍送回去,保不齊就提醒了將軍,讓他想起來他給孩子錢太多了,日后便克扣了小小姐的零花錢,你們說你們這不是欺負小孩子嗎?”

一干武士互相看看,都覺得這沒正經的薛都尉八成又是在打趣說笑,可是又不好駁回他。

方才說話的那兵士說道,“薛都尉,我們那天晚上只是想去殺了那伙王八給你報仇。就算沒有小小姐找到我們,我們也是要出去的。所以不不該小小姐賞我們,反倒是我們該謝小小姐給我們指了明路,不讓我們可能就算能出得了營門,也是在上昱城里瞎轉,根本就找不到人。”

薛乙微點點頭,“這話說得明白。”他與那兵士說話,目光卻落在齊攸身上,齊攸的臉微微地紅著,被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轉開了視線。

薛乙微正了正色,“小小姐賞你們的,你們就收著。要記住,你們現在的上司是小小姐,你們要保護得她周全,還要聽她的吩咐辦差,這份差事辦得漂亮,小小姐自然不會虧待你們。切不要以為跟著小小姐一個女子,將來就出頭之日。你們該也見識到了,小小姐雖為女子,卻是人中龍鳳,將來便是會做出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也未可知。”

靳昶咧嘴笑了,他這人天生隨便,即使薛乙微是他頂頭上司,他也敢插進來點評,“這話說的公允。”

薛乙微繼續說道,“除此以外,你們大多都是猛虎騎的老人兒了。雖然職位尚低,可是那也不過是因為咱們才從野軍變成奉王命的正牌子軍,將軍沒辦法一股腦地提攜你們。可你們都曾跟將軍在一口鍋里吃過飯,你們的能耐將軍難道不知?”

薛乙微正了顏色說話,不知怎的就突然有了說不出的威信,連齊攸也聽住了,只覺得有血往胸口上沖,隱隱約約的,她又聞到了兵營里那讓她血脈噴張的味道。

薛乙微繼續說了下去,聲音嚴肅而利落,“韓士貞。”

他點了一個兵士的名字,那兵士猛地站了起來,“有。”

薛乙微說道,“你能單手開三百斤的硬弓,將軍說沒說過你是勇冠三軍第一人?”齊攸向韓士貞看過去,那憨厚魁梧的漢子臉漲得通紅。

“董富貴,當年在五嶺山剿匪,你單槍匹馬跟土匪過招,一槍就把五嶺柳子溝的大當家挑在馬下,將軍說沒說過你有上將軍之資,英雄本色非富貴二字可當?”

“伍東平,你跟我一樣,十八般武藝樣樣稀松,卻有個傻大膽兒,非要入行伍不可。你到處應征,無人肯收你入伙,是不是將軍對你說,‘人貴有勇氣,匹夫不可奪其志’,留了你進猛虎騎,硬是把你調教得出息成個人樣?”

薛乙微一個一個地說下去,那些武士一個一個地站起來,都低下頭去,可是一張張黝黑的面孔卻都漲得發紅,像是在忍著胸口翻騰的氣血。齊攸的喉嚨干了,她吞咽了一下,連靳昶也站直了身子。

薛乙微說,“澹臺將軍的猛虎騎里,從沒有該被除名的窩囊廢,窩囊廢也進不了咱們那個虎頭轅門。我薛乙微的手下更是各個都是好的,所以將軍才能把你們放心地點給小小姐。你們的心里要明白,如果把你們放在哪都是英雄,澹臺將軍是不會把英雄給埋沒了的。你們現在不是猛虎騎的人,可你是小小姐的人。小小姐離猛虎騎很遠么?誰這么瞧不起小小姐,就讓他出去跟小小姐賭一賭射技,不妨就賭個一百兩,看小小姐能不能把她給你們的錢贏回去?”

齊攸的臉終于紅透了,她低下頭,可是卻感覺得到這個屋子里的人都在仰著脖子看她。許久以來的沉郁之氣在這些人的注目中一掃而空。

有一個武士粗著嗓子笑了一聲,“這倒是真的。不單是射技,就這么說吧,南軍里那些在宮里站崗的草包侍衛們,就算是個男人,都未必比小小姐的弓馬嫻熟。那些貴公子們真要有天在馬上遇見小小姐,指不定要吃多大的虧。”

一句話說的這群武士都笑了。這些人本就愛拿南軍的貴公子侍衛開玩笑,現在猛虎騎里出了個姑娘都比他們強,這也是驕傲。

薛乙微也笑了,目光越發堅定有力,“既然知道如此就好。只要好好當差,一旦戰事再開,還怕將軍想不起你們來嗎?”

屋里不止一個武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氣氛一下子就緩和輕松了,有人互相用胳膊肘撞了撞彼此,有的跺了跺腳,還有的沒出聲卻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齊攸也感覺到壓抑了許久的心情終于輕松了好些。是啊,這些都是些一等一的武士,澹臺錦真舍得就讓他們看家護院嗎?他們眼下雖然因為自己被罰,離開了猛虎騎,可是日后他們能不能回猛虎騎,還不就是澹臺錦一句話的事嗎?

齊攸這才覺得自己原是想得絕望了,這會子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地看了薛乙微一眼,他正朝著她笑,那張雖還有些蒼白的臉上容光煥發,齊攸覺得心口越發舒服了些,看起來薛乙微的傷也真的是快要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