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十二回:相諒

余知葳登時躺不住了,抓耳撓腮地在被子里弓成一團。

余靖寧一晚上都在守著她?那她晚上抱住的……別是余靖寧的胳膊罷?

親娘啊,余知葳“騰”地從被子里彈起來,這不是折壽嗎?

她呆坐了一會兒,想象了一下她那見天兒拉驢臉的兄長板著個臉守在她床邊的場面,抱住頭痛苦地哀嚎起來。

這么一嚇,感覺病都好了一半。

像蛆蟲一般在被子里拱來拱去的余知葳終是不勝藥力,混混沌沌睡了過去。

風寒發熱這類的病癥,大都是日輕夜重的。

體弱而意志輕,風邪易感,附骨之疽一樣的舊事三更之時如期而至,折磨得人一身冷汗一眶熱淚。

可夢境和現實終有差別,這回給她擋刀的人自然還是“大哥哥”,但這“大哥哥”卻不是顧家人了。

成了余靖寧。

長刀貫體之時,他還沒忘說一句:“別怕。”余知葳又一回怔怔落下淚來,恍恍惚惚摸了摸臉,血濺在臉上竟是冰涼的。

夢到此處應當是醒了才對,可她遲遲不愿睜眼,朝上抽了抽鼻子,枕上濕了一片。

長久地立足在刀尖兒行走,她已經許久不知道“安穩”兩個字怎么寫了,如今才微微嘗到一丁點兒的甜頭。若說“失而復得”給人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那得而復失給人的便是深淵一般的絕望。

哪怕是在夢中。

有人拿開了她額頭上的東西,重新絞了個冰帕子搭在她額頭上,輕聲在她耳邊安慰道:“別怕,我在。”

世子府不熏香,他袖口帶著衣裳剛洗凈的皂角味兒,干干凈凈的,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回韻綿長。

這味道讓余知葳徹底清醒了過來,眼睛一睜開,蓄在眼中的淚水就全都爭先恐后沖出去了。

她沒在做夢,面前的人就是余靖寧。

她兄長皺著眉頭,一副數落孩子的口吻:“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做甚么了?怎的比昨日還重些?”

余知葳張了張嘴,覺得嗓子疼得冒煙,終究是沒說出話來,卻成了一副“欲語淚先流”的慘狀。

手邊兒還放著冷水銅盆的世子爺微微有些慌,險些將水盆給打翻了:“別……別哭啊,我……我不是要兇你……”

“我知道。”余知葳閉了閉眼睛,將眼里的水分全都擠了個干凈,輕輕咳了兩聲,“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了。”

他其實,其實真沒甚么對不住自己的,反而是自己欠他的更多些。

“小六,你……要么再睡會兒,我就先走了?”余靖寧抱著自己的胳膊,皺眉低頭,渾身不自在,“我明日……”

不對,明日他不用去當值,明日他休沐。

世子爺沒練出余知葳那種說謊話不打草稿的臉皮,一時間打了磕巴。

反倒是余知葳這個“病秧子”話多了起來。

“我睡了一天了,這哪還睡得著。”余知葳仰面朝天躺著,額頭上的帕子冰涼冰涼,倒是怪舒服,“大哥哥你沒聽過嗎?做好人要做到底,說不準我還能念著你的好多念著些時日。”

余靖寧支吾了一陣,但還是坐住了。

兄妹二人沉默良久,終究還是余靖寧又開了頭:“你這兩日……做夢哭得厲害……不知是甚么魘著了,到時找個大夫給你開兩幅安神的藥。”

余知葳聽見這個,勾了勾嘴角,露出個似是而非的笑容來:“不必了,這不過是在給我提個醒兒,有些事兒啊,就算我死一萬回,也該記得牢牢的。”

余靖寧話語猛地一梗,將視線從余知葳眼前偏開:“你小小年紀的,怎的心思這般重,多慮傷身。”

“哼。”余知葳半死不活地冷笑,“大哥哥覺得,自己當真有資格和我在這兒說道‘小小年紀心思重’這種話?”

她身上多得是秘密,有些被余靖寧知道了無傷大雅,有些確是藏一輩子都不能被旁人瞧出端倪的。

譬如她其實兩世為人了。

大概是閻王爺看她這個十八歲早夭的小鬼可憐,重新讓她投了一回胎,還倒了好幾百年回去,過了五年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

說實在的,上輩子她在余靖寧這個年歲的時候,除了讀書還真沒旁的煩惱。

長治三年,余靖寧就獨自入京為質了,當年他才不過十二歲。京師中種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幾輩人的恩恩怨怨就全擔在他這么個“平朔王獨子”的身上,以一個孩子的身份在錦繡叢中藏的刀劍里周旋。

哪個少年人沒個輕狂的時日,誰不想鮮衣怒馬縱馬長街。可余靖寧還就這么將自己磨成了個少年老成的性子,鋒芒全都斂在看似四平八穩的面具下。

他才是真正意義上小小年紀心思重的那一個。

年少時就有個大人的樣子,就非得荊棘叢中過一趟不可。她和余靖寧啊,都是一般無二的可憐人。

余靖寧長吸了一口氣,搖頭無奈道:“沒有。”

余知葳沖著余靖寧的方向翻了個身,攏了攏身上的被子:“所以,只要我還活著一天,我就沒法子忘了少陽王顧家那些事。”

世子爺長嘆了一口氣,兔死狐悲,若是當初被先帝拿來開刀的不是顧家而是余家,他和余知葳易地而處,恐怕也不會一身輕罷?

他再一次敬佩起這個小丫頭片子的氣魄來。

余靖寧將她頭上的帕子拿下來,再次打濕降溫,重新敷回了她的頭上:“若是……我沒能找到你,你打算如何?”其實也能做的很好罷?

“打算如何?”余知葳抬起手來蓋住眼睛,“讀書考功名翻案嗎?”

她似乎是想笑,卻又咳嗽咳得快說不出話來。

余靖寧輕車熟路到了一杯溫水,端在她面前:“潤一潤,肺都快吐出來了。”

余知葳就著他手中的水喝了兩口,好半天才把咳嗽壓了下去,這才抬起頭來看他。

“你覺得,這可能嗎?”余知葳滿面病容毫無生氣,嘴唇蒼白蒼白,眼眶卻是紅的。

余靖寧看她的神色看得心驚肉跳,端著杯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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