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九十五回:浮瓢

譚懷將手中的筆擱在筆架上,手指交錯在一起放在桌上:“伯朝兄,我不放心這事假以他人之手,慢一步就是讓別人搶了先,我實在……。”

“賢弟,我并非是要攔著不讓你去。”陳暉拍了拍他的手,要他寬心,“只是有些事,未必就是先下手為強。如今這線理不清道不明的,我就怕你一頭栽進了別人的套里。”

譚懷一皺眉。

陳暉混跡內閣的時間畢竟要比他長許多,如今在閣中對他也多有看顧,譚懷不禁神色一凜,拱手道:“還請伯朝兄提點一二。”

陳暉將手掌翻過來在桌上磕了磕,墨玉戒指敲在桌面上發出含混不清的幾聲響:“你原先是是舊派人家,你也該知道‘一條鞭法’是甚么時候開始實行的。你好好想一想,為甚么偏偏在嚷嚷著要取消旅順港的時候,手里掌著土地的舊派地主老爺忽然生了事端。”

譚懷聽了這話,臉色更差了些,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是閹黨慣常的做法。

“一條鞭法是典型的舊派農本政策。”陳暉不似譚懷一般溫潤,給人一種墨似的深沉穩重之感,連聲音也一樣,“如今實行不下去,也是因為他們舊派自己的地主老爺尾大不掉,鎮日鬧出事端來。而取消旅順港一事卻是觸及了咱們新派的利益,倘若易地而處,你會怎么看新派?”

“我必然覺得,新派定然會揪住此事不放,當個把柄揣在懷里,窮兇極惡地咬回來幾口,好將取消旅順港的火力分散。”譚懷無奈地笑了笑。官場上,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常事,卻也是不得不做的事,畢竟防患未然,凡事多想一步總比少想一步要來得穩妥。

新舊兩派的聯盟剛剛露出些端倪,看來有人一點都不愿意看到呢。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陳暉看著面前這個少年人,就仿佛是看著十年前的自己,“新舊兩派的聯盟根本就不算穩固,不過是天下之利都想分一杯羹罷了。你可以為國為民,做個純臣,但你的盟友未必會。”

這話無關新派舊派,只說人心。

“有人會希望我去的。”譚懷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舅兄,依舊是一派溫潤模樣,“我身份放在如今這么個情形里,恰巧有那么一點特殊。我以前是舊派人家,如今又是伯朝兄的妹夫,陳家的女婿,算是‘脫舊入新’,要是我做了查案欽差去洛陽,必然會讓人看出點‘新派在給舊派施壓’的意思。”

陳暉看著譚懷,贊許地笑了笑。

“那我就更該去了。既然有人希望看到我去,那就更應該遂了他的意。”譚懷將手指在茶杯中輕輕一蘸,寫出“將計就計”四個字。屋中燒著炭火,暖而干燥,那四個字轉瞬即逝,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君子如玉,固然溫潤無棱角,卻是極為堅硬,金剛砸而不壞,水火煉而不銷。

陳暉和譚懷相視一笑,繼而開口道:“既然賢弟能想明白,為兄的就不擔心了,你盡管請命去便是了。賢弟年紀輕輕就進士及第,文章想必作的花團錦簇奏章記得寫得漂亮些。”

他二人聊得投機,大有秉燭夜談一夜之勢。

“二位賢臣,瞧瞧都甚么時辰了?還不歇息嗎?”陳月蘅端著個茶盤,上有濃茶一壺茶點少許,“自己連水都不知道添。”

陳暉捂著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搖頭嘆道:“果真嫁出去的妹妹潑出去的水,為兄的好容易來看你一回,你竟然要下逐客令。”

陳月蘅滿面無奈,將茶盤擱在桌上:“大哥哥,如今幾更天了?我哪里好意思逐客?”

她坐在譚懷身邊,出言問道:“是又遇到甚么難事了嗎?”

譚懷摸了摸陳月蘅的頭發,溫言道:“我應該過段時間要離京,去洛陽。”

“那你豈不是要做欽差大人。”陳月蘅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沖著譚懷一笑,“我這幾日就瞧瞧,給你收拾收拾行李。”

此去洛陽不說兇險,也必然不會順利,陳月蘅還是待在京中比較好,她也不是不懂事之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好啦,不管是要去哪兒,都該歇下了不是?大哥哥,客房我都收拾好了,你去便是了,嗯?”

“二爺,二奶奶。親家大爺。”萬卷在門口敲了敲。

譚懷轉頭問道:“怎的了?”

“宮里來了人,說是請二爺和親家大爺進宮一敘。”萬卷面露憂色。

萬卷對“宮中來人”這種事頗有心理陰影他家二爺新婚當晚就是這么慌慌忙忙被叫走了,緊接著余家世子爺就上了遼東。

這種半夜叫人進宮的事兒,必然只大不小。

譚懷和陳暉當然也明白這個理兒,所以齊齊汗毛倒豎,譚懷鮮有地將臉色沉了下來,問道:“有說是甚么事嗎?”

“有。”萬卷一臉的心如死灰,“今日威海港查出了一批假的起帆令,那群歹人眼見被識破,便惡從膽邊生,在市舶司動刀殺人了。”

果然是按下葫蘆浮起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還件件是圍著十三港打轉。

起帆令造假放在平時不是甚么太大的事,但偏偏是在這種節骨眼上,那群賈人還作死一般地動起刀兵來殺傷市舶司官員。這么一來,十三港、市舶司、起帆令必然要遭一番更嚴密的盤查,到時再拔出蘿卜帶出泥。這么下去,不但最近大吵特吵要取消的旅順港保不住,恐怕連威海港、膠澳港、天津衛大沽港一批北方港口全都要收到牽連!

兩位年輕的閣臣從圈椅上站了起來,略微整理了一下儀容,即刻準備出門了。

譚懷行至門口,面帶歉意,對著陳月蘅笑道:“我明早恐怕都回不了府,你先自己歇下,別太擔憂了,聽話,好不好?”

見陳月蘅點了點頭,譚懷這才踏出門去。

“萬卷,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