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二百九十三回:福州

福州衛的指揮使龔老八三四十歲了,眼上帶著一道疤,說是海盜砍的,沒事兒就拿出來給人炫耀。

福州是十三港之一,當初港口還開的時候,衛所和市舶司就是海港的兩條保障,進進出出港口的賈人,既要孝敬市舶司又要孝敬他們,當年誰人不稱一聲兒軍爺。

可那是從前,不知是從長治七年還是八年開始,福州衛就沒那么好的日子過了。

這幾個港口閉關都是因為倭寇,關了港口,可是倭寇不走。市舶司的老爺能往回撤,可衛所的丘八不成。龔老八蹲在福州打了兩年的倭寇,越打越多,打到最后,他都發現那群“倭寇”說的不是東瀛話了,聽著不是泉州話就是漳州話。

甚至連福州自己的人都有。

天涼了,龔老八蹲在帳子門口,扒拉這地上的泥巴。前兩年冬天的時候,天兒冷地險些能凍掉耳朵,聽聞北海灣年年上凍,也不知道福州港能不能凍上。

等到凍上了,說不定就不用打了。

這兩年沒人種地,福州遍地不是兵就是匪,原先跑生意的那些人,一個二個全都不知道上了哪兒去,從前繁華的港口當中就能見著衛所的水軍。

娘的,龔老八蹲在地上想,老子家里的地都撂荒了,鎮日在水邊打倭寇跟土匪,飯都快吃不飽了。

他可憐那群倭寇,要是能吃飽飯,誰鋌而走險;可是他也可憐自己,他也快吃不飽飯了。

龔老八揀著根兒草棍兒就往嘴里塞,叼著這爛兮兮的草棍兒,嘴里哼著不知道甚么南腔北調。

他像是在等個甚么人。

過了好半天,那人終于回來了,瞧著比他年輕些,但肯定是過而立了。新剃了胡子,衣裳穿得也比龔老八干凈,是特地打扮的。

龔老八就開口了:“我說老蔣,你這穿得人模狗樣的,咱們餉銀要回來了嗎?”

老蔣臉色不大好,聞言道:“沒有。”

龔老八把自己嘴里的草棍兒往地上一吐,大罵道:“朝廷的銀子都他娘的給閹人上供了嗎?老子在這打了兩年倭寇,飯他娘的都吃不飽,也沒見來個人管管。”

老蔣也罵:“上頭那一群,沒一個好東西,通通都是混賬。”

“何止混賬!”龔老八吱哩哇啦,“那就是王八羔子!光拿知道拿老子拉磨,不知道給老子喂糧,他娘的當老子是驢嗎?”

說到這兒,老蔣把眉頭一皺,啐了口道:“銀子是沒有,糧倒是下來了,就那意思。飯能不吃飽,倭寇還是得大。”他說到這兒也氣得火冒三丈,“關甚么港口,鬧得現在人連飯都沒的吃。京城山東不是前段日子鬧瘟疫嘛,說是前都拿去救災去了,沒工夫管咱們。這意思不就是你們湊活湊活填飽肚子的了,自生自滅去罷。嗐,我看福州的倭寇都比咱們過得好,這他娘的是個甚么日子。”

“給糧食了?”龔老八從地上站了起來,活動活動自己的筋骨,“真會做人啊,現在大衡的糧價賤成個甚么樣子,他們自個兒心里沒點數嗎?就拿這么點子東西過來糊弄老子。走,老蔣,帶我去瞧瞧糧食。”

老蔣嘆了一口氣,無奈道:“走罷。”

這兩個人到了糧車跟前,打開了蓋子,里頭裝著的米粒兒都是去了殼兒的,還都是新米。龔老八神色稍霽,哼道:“這也抵不上餉銀的價錢啊。”

他伸出手來,把手埋進了糧食當中,掏了一把。

底下的米都翻到了上頭來。

龔老八臉色霎時間黑了下來——上頭一層的確是新米無疑,可底下的,竟然都是發霉糜爛的糧食!

去他娘的!

龔老八大手一指,指使老蔣道:“你去瞧瞧,其他的車里的糧是好是壞?”

老蔣帶著幾個兵士,把幾大車糧食從翻了個底朝天,都和方才那一車是一樣的,上面鋪了一層新米,底下的全都是腐壞霉爛的。

龔老八揉了一把頭發,瞇著眼睛不知道在想甚么。

老蔣:“這還打甚么玩意兒,還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種地呢。”

龔老八沒理會老蔣的抱怨,這會子他身上沒穿甲,從懷里摸了摸,摸出來個印。

福州衛指揮使的印。

石頭是好石頭,經過了許多人的手,上頭拿手握的地方磨得已經光滑了。

老蔣不抱怨了,站在原地安安靜靜看著龔老八。

“去他老母!”龔老八一把將手上的福州衛指揮使印砸在了地上,他力氣頗大,這石頭一摔在地上,立馬四分五裂,“福州衛”幾個字當即血肉模糊,看不清了,“老子不打了!人當倭寇的還沒這么慘呢!這還不如反了他娘的,先殺了那個監軍的死太監!”

大衡長治七年之后的規矩,文官領兵太監監軍,閩南巡撫尚在城中,首當其沖的就只有監軍太監這個替罪羊了。

龔老八一呼百應,營中的漢子提刀就走,浩浩蕩蕩往城里涌。

福州衛的監軍太監還在帳中午睡呢。龔老八“滋啦”一聲掀開了帳門,幾乎把那帳子簾子撕下來。

監軍太監被驟然透進來的光驚現了,罵罵咧咧的:“誰吵你爺爺睡覺了!誒!你這是要做甚!來人啊!!!快來人啊!!!龔老八造反了!!!”太監嗓子尖,一喊就破音,聽著跟貓撓心似的,惡心的人想吐。

龔老八根本沒管這監軍太監凄厲的慘叫,沖將過來,一把將往床下爬的太監摁住了,大手揮起刀來,眼睛都不眨就是一刀。

監軍太監的眼睛和嘴巴都長了老大,定格在了那一刻。他的頭顱滾在了地上,咕嚕咕嚕出了帳子,被往城里跑的小兵當了球踢。

血濺龔老八一臉。

龔老八就這么帶著監軍太監身上的血,隨便吧刀往自己后背一抹,刀鋒還是雪亮。

他沖出了帳子,舉起刀來,對著自己手底下的兵嘶喊了起來:“殺光這群貪官污吏太監閹人!!”

他可憐倭寇,可憐百姓,可是誰可憐他呢?

大衡要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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