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

第一百五十五章 黃沙百戰穿金甲之黃金鼓

文笙跟著卞晴川進到了樂君堂里面。

正屋是放置各種鼓、架子、鼓槌的地方,卞晴川住進門左首的第一間屋子。

屋子不大,感覺有些陰冷,屋里擺設十分簡陋凌亂,床榻上被褥揉成一團,床角胡亂扔著幾件衣裳,除此之外還有一桌一椅,桌子上面有幾個空酒壇,歪倒在一旁。

自外邊一進來,文笙便差點被滿屋的酒氣熏了個跟頭。

她把那壇酒放到了桌子上,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卞晴川坐到床榻邊上,上下打量文笙,道:“你這小姑娘,不在女學呆著,跑到我這里做什么?”

敢情這位兩耳不聞窗外事,到現在還沒認出文笙來。

文笙連忙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情況,她是年前考進來的學徒,需得在院里拜一位老師,還請卞先生能夠收下她這個學生。

“當今圣上已經如此開明,連女子也可以參加這種選拔,進玄音閣了么?”卞晴川聽完古怪地笑了一笑,隨即道,“小姑娘,我不用你來打抱不平,拜師你卻是走錯門了。你別看我瞧不起適才那師徒,其實我也就是隨便說說,論真本事,我還不如他們呢。”

“我聽說先生沒有學妙音八法。”文笙先說了一句,表示自己來之前對對方并不是一無所知。

“先生要不要先看看我帶來的酒?”

卞晴川這才反應過來,這小姑娘的確是有備而來。

哈哈,這到也怪了,她到是看上了自己哪一點?

他痛快地將酒壇拿過來,先在手里晃了晃。聽了聽酒液掛在壇子內壁上的聲音,未急著拍開泥封,先指使著文笙去把窗子打開。

“這屋里空氣太渾濁了,若真是好酒,掩蓋了酒香,反到不美。先散散。”

原來他也知道這屋子里氣味不怎么樣。

文笙笑道:“酒應該不差,釀酒的人于此道頗有些名聲。他聽說我拿了酒要來見先生。還特意叮囑,若是拜師的事成了,定要找個機會引薦他同您認識一下。”

卞晴川怔了怔。登時覺著這壇沒有開封的酒在手里沉了不少。

他沒有細問,待屋里先前的酒氣散得差不多了,拍開了泥封,登時“哇”地一聲。捧著壇子站起來,深深吸了口氣。道:“快,拿碗來,倒出些來嘗嘗。”

文笙不懂酒,除了辛辣的酒氣。其它什么也沒有聞出來,不明白卞晴川何以如此激動。

也不用等中午吃飯,酒碗在桌案上都是現成的。卞晴川小心歪著壇子倒出大半碗酒來,端起來先抿了一口。在嘴里咂巴了一下,回味半晌,狀甚陶醉,跟著又是一大口。

就見卞晴川的臉上紅光大盛,大叫了一聲:“痛快!”而后將這碗酒徑直倒進了喉嚨。

“好酒!此酒下肚仿如穿腸火焰,定要這么喝才對,天地之間,屬我最大,與我為敵,不死不休。此酒若在軍中……”卞晴川突然醒過神來,臉上露出了難過之色。

文笙贊道:“先生這都能喝出來?釀這酒的正是紀南棠將軍麾下的一位將官。”

“呵呵。”卞晴川笑了笑,抬手又給自己滿上了一碗。

文笙覺著自己該談正事了,趁著他被酒激起了一腔豪情,文笙將自己得罪了鳳嵩川的始末說了說。

明河初遇結下怨仇,自己來京應考,他屢次設置障礙,更將自己誆至大皇子的私宅,害她險些命喪虎口。如此種種,以及眼下,自己雖然僥幸被點了頭名,滿院樂師多因為鳳嵩川的關系,不愿意收她為徒。

卞晴川聽罷,沒有說旁的,連喝了三大碗烈酒,將碗往桌子上一放,道:“你跟我來!”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喝了這么多酒,腳步竟然還很穩健。

文笙連忙跟上。

卞晴川進了樂君堂的正屋,這屋里搭著許多高架子,架子上小山一樣擺著各式各樣的鼓。此外地上放著的,墻上掛著的也都是鼓。難得的是這好幾百面鼓竟然沒有重樣的。

這許多鼓一擺,屋里顯得頗為擁擠,中間的通道甚至需要側著身子才能過去。

卞晴川沒有為之停下腳步,他徑直穿過通道,走到屋子最里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撩簾子進了里邊的隔間。

小小隔間里除了一面大鼓,兩個鼓槌,別無它物。

不等文笙細看這面黑色大鼓,卞晴川伸手取過了鼓槌,道:“聽仔細了,我只會這一曲,聽完了你若是還想要拜師,我就收下你。”

說完手起槌落,“咚”的一聲,重重落在了鼓面上。這一下,隨著鼓面震顫,回音悠長,文笙只覺著整面鼓,不,整個屋子都隨著晃動了一下。

驚心動魄的鼓聲驟然響起,戰意四射,叫熱血為之沸騰。不屈不撓不可摧折,號令即下,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同是擊鼓,卞晴川的這通鼓與高祁的鼓聲大不相同。

高祁的鼓聲聽上去也很豪邁,但卻有疾有徐,張馳有道,所以他的綽號叫作“潮汐鼓”,那是形容他的鼓聲如同潮汐一樣,進退間暗藏著殺機。

在卞晴川的鼓聲里聽不到任何的曲折迂回,陰謀算計,它大開大合直來直往,如利箭離弦,半步退路不留,但聽者卻只覺豪情蓋世,意氣風發,不會有絲毫的不適之感,更不會叫人錯亂反噬。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卞晴川的這通鼓不適合樂師間的互斗,只有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才能有其用武之地,實現這一曲的真正價值。

文笙心潮澎湃。

原本拜師卞晴川只是權宜之計,但現在她的心中卻涌起一股迫切之感。

人之一生譬如朝露短暫易逝,吾等必須要惜取每一寸光陰,朝則聞雞起舞,暮則炳燭而學。

文笙自己清楚,她會生出這種念頭,是受了鼓聲的影響,但是她不想去抗拒,她甚至有遇見了知音之感,這鼓聲和《希聲譜》那兩首曲子本質何其相似?

她不禁想,卞晴川沒有去學妙音八法的原因,會不會是和自己一樣呢?

卞晴川一通鼓敲完,鼓槌轟然落下,最后這一下單臂用力達到極致,就見鼓面為之向下猛地一沉。

文笙的心也隨著一緊,這一幕看著竟有些熟悉,當日高祁擊鼓,受卜云所激,最后一下收勢不及,也是如此,將鼓面硬生生戳出個窟窿來。

但出乎她預料,卞晴川眼前的這張鼓竟然受住了,那鼓面下沉之后猛然反彈,“嗡嗡”震顫,余聲好半天才停下。

卞晴川放下鼓槌,大叫了一聲“痛快”,帶著酒意叉腰哈哈大笑。

文笙待他笑完了,才正容道:“師尊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卞晴川先前有言,此時亦不推辭,待文笙行過大禮,方道:“起來吧,地上涼。”

文笙起身,重又打量那黑色的大鼓,突然間心中一動,道:“師父,您不會是將那雪狼皮用在這鼓上了吧?”

卞晴川眼望那面鼓,臉上露出了深切的懷念之色:“這是我當年于軍中所用的戰鼓,閑置了二十多年,前日突然心血來潮,將它修了一修,沒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說完了,卞晴川看了文笙一眼,他顯然還未進入角色,同文笙說話依舊自稱的“我”:“我只會這一首曲子,你又是學琴的,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能教你什么,你既認我做老師,以后要自己多加琢磨。”

文笙恭敬應“是”。

他二人在里屋說話,卻不知道此時在樂君堂的大門外邊銀杏樹下站了兩個人,正是適才找麻煩的郭原和南院的院長譚二先生譚睿德。

因為離得遠,里屋的說話聲傳不出來,但適才那一通鼓響徹方園數里,兩人自是聽得清清楚楚。

譚睿德靜靜站在那里,臉上神情頗為復雜。

郭原見狀有些忐忑,輕聲喚道:“院長,您看這……”

譚睿德回過神來,道:“現在你可知道了,當日國師為什么一定要懇請圣上免他一死了吧?”

他雖因家學淵源,技藝遠高于閣里尋常的樂師,又任著南院院長的要職,但對樂師們向來隨和優容,南院的樂師們尊敬之余并不怕他。

郭原看著樂君堂門口那叫他失了面子的大鼓,道:“就算他擊鼓有獨到之處,也不能壞了院里定下來的規矩。”

譚睿德也向那鼓望了一眼,不以為意:“同樣的雪狼皮,我手里還有一張。回頭你不要聲張,我叫人把這鼓面換上,給你送去。”

郭原折騰到現在,早不是為一張鼓皮了,聽到譚睿德如此處置,難免心生不甘。

譚睿德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語重心長道:“我們的技藝,太過于依仗器具手法這些外在的東西,難免疏忽心的修練。可等到了國師那種高度,就會發現再往前是無法逾越的瓶頸。南院的鼓比起琴簫來確實要稍弱一些,團戰又不可或缺,你回去之后要帶著學生勤加練習,春秋兩考,春考這幫學徒還不成氣候,等到秋考,我會叫卞晴川師徒也來參加,到時候你們大可以比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