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

第四百六十三章 湖底(二合一)

白云塢主摸著胡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也好。”

鐘天政將右手成拳,放到唇邊輕咳了兩聲,心下電轉,思忖著怎么開口叫對方帶上董濤才不顯得突兀。

不想白云塢主見他咳嗽主動問起:“鐘公子身體沒見好轉么,怎得還咳個不停?可是那姓穆的大夫徒有虛名?”

鐘天政笑道:“多謝塢主掛懷,這位穆大夫我早聽說過他的大名,近幾年他一直在東邊沿海幾州游歷,行蹤飄忽,只聽說和先前羽音社在那幾州的樂師往來密切,經由他們穿針引線,給紀南棠麾下的不少將領都看過傷,醫術著實了得。沒想到塢主竟為了在下,把他給請來。”

白云塢主頗有興味地“哦”了一聲,目光閃動:“這么說這位大夫同顧姑娘還大有淵源?”

鐘天政不信這老東西能掌握他的行蹤,卻不知道董濤是和文笙一道出現在袁家集的。

他故意沖白云塢主若有深意地笑一笑,答非所問:“不瞞塢主,鐘某前段時間真是覺著有心無力,差不多要燈盡油枯,多虧了穆大夫,咳血之癥緩解了很多,這才僥幸完成了塢主所托。”

白云塢主聽他如此說,果然道:“既然鐘公子的傷暫時還離不開他,那明天就叫上他一起吧。”

且不說這一晚上諸人如何精心準備,第二天文笙起了個大早,簡單用了點清粥小菜,不到卯中。譚五先生、鐘天政和董濤齊到她這里來集合。

鐘天政見沒有白云塢的人聽墻角,鄭重道:“我知道三位心中對我有成見,但能不能離開這鬼地方,全看今天。大敵當前若還不能同心協力,甚至于相互掣肘,那就太幼稚可笑了。有什么恩怨,咱們等出去再說。”

譚五先生淡淡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董濤笑道:“鐘公子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么?”

鐘天政道:“鐘某若口是心非欺騙諸位,來日叫我一無所有,利刃穿心而死。”

董濤還待再說,文笙開口道:“就照你說的,大家先聯手離開這里。你若不算計我們,我們也保證不在白云塢的地盤上和你動手。”

鐘天政轉向譚五先生:“五先生怎么說?”

譚五先生道:“出去之后,你要放了令蕙和容華。”

鐘天政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放了他們兩個。譚家便會與我前事一筆勾銷,化干戈為玉帛么?”

譚五先生冷笑:“做夢。”

鐘天政也不惱:“所以鐘某此舉也不是自保罷了。五先生,咱們還是不要說島外的事了,鐘某誠心與諸位做此一行的生死之交,其它的,等咱們四個脫險之后再商議。”

他說生死之交的時候,望的卻是文笙。眼睛亮閃閃的,看上去絲毫不在意此行的兇險,反而有些興致勃勃。

這一次,文笙沒有回避他的目光,點了點頭,應道:“好。當日雄淮關前一別,我也確實沒想到還有與你并肩作戰的一天。”

鐘天政聞言眼中光彩更盛,徹底忽略了邊上另外兩人:“是么,呵呵,世事如棋。變幻莫測。將來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

辰時剛到,東方代白云塢主過來請人。

“諸位都在顧姑娘這里,太好了,塢主有請。”

文笙和譚五先生帶上琴。鐘天政手握洞簫,董濤手里提著藥箱子。卻將慣用的匕首貼身藏著,一起去見白云塢主。

白云塢主正站在山道上方一塊高聳的巖石上,向東而立,迎著朝陽。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在琢磨什么,看上去到是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

不遠處白云塢的人已經整裝待發。

不出鐘天政所料,白云塢主極重視這次出行,一同前去的手下足有十來個,看上去都與東方年紀相仿,若是身手也差不多的話,那這隊人的實力無疑十分可觀。

要在這么多人眼皮底下奪路而逃,難度可想而知。

文笙不由地向鐘天政望去。

鐘天政回之以不動聲色。

這就意味著,計劃不變,要抓住一切機會。

東方上前回稟,人到齊了。

白云塢主收回目光,看向文笙一行,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道:“既然齊了,那就別耽誤時間,即刻出發吧。”

鐘天政等他飄身而下,主動問道:“塢主,怎的不見島上其他樂師?”

白云塢主擺了下手:“不用他們,那些廢物,白養那么多年,有你們幾個就夠了。”

他說這話時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文笙卻下意識覺著,若他們一行順利達成白云塢主的目的,島上那些單純的樂師失去了價值,只怕性命堪憂。

東方歸到隊中,文笙目光一掃,就見那些隨從竟鮮有空著手的,有幾個手里提著沉甸甸的包裹,有的背著鋪蓋,還有一個,手里竟然提了一口鐵鍋。

這是準備吃住都在外頭啊。

文笙心中不免好奇,他們到底要去哪里。

一行人往后山去,白云塢主袍袖飄飄,轉眼間就走到了隊伍最前頭。

文笙四個被夾在隊伍中間,不止東方守在旁邊,前后左右都是對方的人。

文笙和譚五先生是樂師,雖然不算孱弱,腳力到底不能與習武之人相比,鐘天政帶了傷,剩一個董濤要裝作不會武功的大夫,白云塢眾人叫他們四個拖累得整隊都慢下來。

白云塢主并不在意,先行到了后山,等人都到齊了,方指了低洼處一個巨大的石坑道:“咱們此行,便是由這里開始。”

石坑旁鋪了百余級石階,文笙隨眾人沿階而下。果見旁邊石壁上有個黑黝黝的洞穴入口。

這山洞看上去很寬敞,洞口足有一個高,可容三四個人并行而入。

譚五先生和董濤這會兒都是神情有異,就連文笙都忍不住有些失望:“這山洞一看就是人工開鑿的。難道此行要去的地方是山腹或是地下?若是封閉的所在,那真是白期待了,退路一封,逃都沒地方逃。”

但已經來了。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

幾個隨從不等吩咐燃起火把照明,白云塢主先行走進了山洞,東方刻意壓低了聲音:“諸位,請吧。”

鐘天政毫不猶豫,當先跟了進去。

文笙也進到山洞里,眼前驟然一暗,停了停,她才適應過來。

火把只能照到洞內七八丈遠。再往前便是一團漆黑。

就這七八丈,文笙細打量也能看出不少端倪。

山洞里的石壁一側凹凸自然,一側卻是平滑中透著刀砍斧斫的痕跡,石縫里長著黑綠色的青苔,偶爾火光晃到角落里,會隨之響起窸窸窣窣的蟲蟻爬行聲。

文笙估計此處最早可能只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狹小洞穴,后來被人力拓寬成這么大。工程浩大,花了不少人力物力,而且分明有些年月了。

山洞里看起來很潮濕,很可能兩頭通透,這到是個好消息。

白云塢主走在最前頭,腳步不徐不疾,始終如一,這般熟悉,必定之前已經進來過很多次。

他要帶著他們去哪里,所謂幫忙又是做什么?

樂師對聲音總是最敏感。文笙側耳細聽。可除了眾人腳步沙沙、火把燃燒和蟲子爬行,再沒有別的聲響。

她這么一分神,不小心正踩中地上拳頭大小的一塊石頭。

那石頭向前一滾,文笙站立不住。發出一聲輕呼,便要往前踉蹌摔倒。

董濤走在她身后。一伸手便能將文笙拉住,可他手將抬未抬之際,腦袋里突一閃念,想得卻是他現在可是假扮著穆大夫,這手要伸得多快才像個不會武功的尋常人?

這么一遲疑,一旁的鐘天政已經眼疾手快,搶先將文笙扶住。

自他手上轉來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文笙的手臂。

眾人都聽到鐘天政有些擔憂地柔聲道:“沒事吧,可扭傷腳了?”

五月天已經很熱了,眾人都換了單衫,文笙透過單薄的布料瞬間便感受到了對方手心里那灼人的溫度,匆忙掙脫了他,活動一下腳踝,低聲回道:“沒有傷到,多謝你。”

鐘天政幽幽地道:“那就好。”

前頭白云塢主腳步頓了頓,笑道:“我忘了顧姑娘不會武功,早知道應該先把路上石頭清理一下。你們好生照著亮,別叫貴客傷著。”

走在文笙附近的東方等人齊齊應了聲“是”。

隊伍繼續前行,文笙很快就將剛才那點不自在拋在了腦后。

到這會兒,她只能大致估算時間和走過的路,進洞到現在已經走了差不多有一個時辰,地勢越來越低,環境也愈加潮濕,文笙覺著按這距離推算,他們一行應該早離開白云塢那座島嶼了。

難道說,他們這會兒正在湖底?

奇怪的是,一路走來,文笙一直未覺得如何氣悶。

這時候,她突然覺著露在外邊的肌膚一涼。

鐘天政道:“咦?有風!”

白云塢主笑應:“是啊,前頭風還不小呢。”

譚五先生忍不住問:“這里不是湖底么?哪來的風?”

他見多識廣,雖然一直未說話,卻早在文笙之前便意識到了眾人此時所處的位置。

白云塢主對他不像對文笙那么熱情,淡淡地道:“天地造物之玄妙,又豈是常理可以推斷。”

譚五先生閉口不言。

眾人再往前去,風不見變大,但風聲卻逐漸大了起來。

在這山洞里不知幾經周折,混雜了千百樣怪聲,到了眾人周圍,竟宛如鬼哭神嚎,聽著十分瘆人。

白云塢主在前頭絲毫未受影響,后頭的東方諸人也恍若未聞,鐘天政那里卻是頓了頓,露出難受的神情。

不但是他,董濤也覺有些受不住。

譚五先生面露異色,文笙站下,驚嘆道:“這真是天然形成的么,這風聲的威力,已經堪比六七重之境的大樂師了。”

“七重。”譚五先生道。說到“妙音八法”,他自是比文笙更有發言權。

妙音八法達到七重之境的樂師,全天下都沒有幾個。就連譚家譚五先生這一輩,也只有他大哥、二哥堪堪突破,譚五先生自己還在六重上。

不過這嘯聲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譚五先生撐到了現在,并且有信心以琴聲相抗,走過這一段路程。

白云塢主卻在前頭笑道:“顧姑娘,你的《希聲譜》呢,第一重考驗來了。”

文笙也想到了這一點,問道:“塢主以及白云塢的諸位呢,可需要?”

白云塢主頭也未回:“不必了,你護好你們四個就行,這是幽帝他老人家對我等的考驗。有誰學藝不精,死在這路途上也沒什么可惜。”

眾隨從齊齊應了聲是。

文笙便將懷中古琴放正,單手捧著,右手在弦上輕挑而復抹,彈得正是《伐木》。

《伐木》有清心正氣抵御外邪之效,她有意將這一曲只作用在己方四人身上,只是瞬間,董濤和鐘天政便恢復如常。

白云塢主聽著這耳熟能詳的旋律,腳下暗合節拍越走越是輕快,贊道:“不錯,甚好,正是這樣。”

他是高興了,文笙四人都未作聲。

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剛剛開始。

白云塢的功法,決定了白云塢主這些人根本就不懼這一段路程。

他們需要“幫忙”的地方顯然還在后頭。

那嘯聲由小變大,又由大變小,終于在他們長途跋涉漸往高處走時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前頭竟隱隱有亮光透了下來。

要到地上了。

白云塢主快走幾步,出了洞穴。

文笙等人跟著魚貫而出。

眾人處身之地,竟是一個光禿禿的孤島。

太陽高懸頭上,明明晴天,卻覺頭頂灰蒙蒙一片,外加一個沒什么熱度的白球。

周圍目之所極全是水。

鐘天政出言相詢:“敢問塢主,這是哪里?”

白云塢主道:“這是幽帝當日的隱居之處。要來這里,只能走剛才這條路,若從湖上找,任你一寸一寸找個百十年,也找不來這地方。”

文笙見這島方圓不過里許,上面寸草未生,不禁意外:“幽帝當日就住這里?”

白云塢主哈哈一笑,指了島上唯一一口水井,道:“顧姑娘,鐘公子,麻煩兩位傾全力,將這井中之水倒灌回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