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二十三章 為他人作嫁衣裳

柔儀殿中,馬皇后忽然“啊”地一聲從夢中驚醒過來,她跳下床去,三千發絲根根豎起,額頭冰涼,眼冒金星,被無名的恐懼死死揪住,也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地站著。

她方才夢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衣衫襤褸,瘋瘋癲癲,但是精神矍鑠器宇軒昂,他朝她走過來,而她在怔忪了一會兒之后,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了這個人是誰——她忍不住驚叫起來,而這個人在迫近了她之后,哈哈大笑起來:“馬氏,當年我托你父親馬全為大明天子帶的話,他帶到了嗎?”

馬氏上下牙都在打著哆嗦,她尖叫道:“什么話!我不知道,別來問我!”

“燕入人家,永城女當大貴,”周顛站在她面前,用手虛點了一下她:“你機關算盡,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大袖一拂,馬氏像是從云空跌落了,恐懼使她的兩肘縮緊在腰旁,使她的腳跟縮緊在裙下,猶如一個受傷的人,當一只手指接近她的傷口時會本能地顫抖一樣,當年的事情她從來沒有忘記,她是如何攛掇父親更改了周顛的原話,在選秀的時候又是如何設局算計張氏,她將這些記憶珍藏起來,常常會滿懷得意地重拾一遍,因為她的努力似乎印證了“謀事在人”的話。

但是這樣真實的夢境,一個夢境,卻讓她猛然意識到了最可怕的、她也從未想過的情形,因為她只是一直在意“永城女當大貴”,卻忘了這句話之前還有一句“燕入人家”,也許在今秋之前,馬氏還并不明白,而在七月北平燕王那里豎起了清君側的大旗,堂而皇之地造反的時候,她終于恍然了。

“怎么了?”建文帝也被她的動作驚醒,年輕的帝王在馬氏的勸說下,剛剛睡下不過一個多時辰,即使沒有燭光照明,對面的馬氏都能看到他眼里的紅血絲。

馬氏驚魂未定,遲鈍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事、沒事——我做了個壞夢。”

建文帝即使疲憊地幾乎不愿再睜眼,但是卻能體諒馬氏,“是今日的戰報影響了你罷,不過是一場里兵敗了,勝敗不是兵家常事嗎,何必憂慮!”

他是這么說,其實早在耿炳文出師真定的時候,他夜不能寐,偶然伏案小睡,卻也夢到了許多不吉利的東西,果然傳來兵敗的消息,不過他并沒有覺得喪氣,他披覽史書,只見當年漢景帝對上七國的時候,也是先期失利,卒以功成,所以他并不憂慮,反而認為耿炳文失利是證明了齊泰黃子澄的建言的正確性,果然是“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啊。

他不能理解馬氏心中最甚的恐懼,而馬氏也不能對他說明白她的夢魘,即使他是自己最親的人——她赤著腳,感到了地上的冰涼,此時她的神思也慢慢回過來,輕言細語地撫慰皇帝重新躺下了。

夫妻兩個各有所思,半晌依然沒有睡下,馬氏見皇帝沒有睡意了,便道:“今日懷慶公主來見我,哭哭啼啼說了好一番話,倒是可憐。”

懷慶公主是高皇帝女兒,系成穆孫貴妃所出,駙馬是壽州人王寧。此時建文帝百事繁忙,沒有晉封公主和郡主名號,按理來說懷慶公主應該略過長公主的名號,直接變為大長公主了——因為長公主是皇帝的姐妹,而大長公主才是皇帝的姑母。

“王寧掌后軍都督府事,又是至親駙馬,”建文帝又想起來燕王也是至親,不由得煩躁道:“他不忠于朝廷,卻將朝事泄露給燕邸,交通叛逆,朕不過是依法籍其家,系錦衣衛獄,懷慶姑母就坐不住了,要援引《祖訓》親戚不罰的條例,非要朕放出王寧來!”

懷慶公主的身份也極為尊貴,因為母親是貴妃孫氏的緣故,跟寧國公主一樣有臉面,見寧國可以直訴帝前,她也不甘落后,也想以尊親的身份,逼迫皇帝放人。

建文帝干脆拉開錦被,一轱轆翻起來:“朕絕對不會寬赦王寧!高皇帝十六女,十六位駙馬,他可是頭一個交通燕府的人,罪無可赦!有他這樣的人,也有梅殷、李堅這樣的,尤其是李堅,他可是自殺殉國了!朕要是赦免王寧,如何對得起李堅呢,又以何面目見李莊呢!”

李堅是大名公主的駙馬,掌前軍都督府事,以左副將軍的身份,跟隨耿炳文伐燕。在一天前剛剛得到的滹沱河之戰的戰報中,李堅墮馬被擒,隨后在械送北平的路上,自殺殉國了。

“果然方先生說得好,”建文帝道:“邦家不造,骨肉周親屢謀僭逆!朕哪里對不起諸王了,他們難道不是驕縱不法,暗蓄大志,心懷叵測?他們的罪過,真是罄竹難書,高墻圈禁,已然是法外施恩,那么多死在王府之中的無辜百姓,他們的冤屈要去哪兒洗雪呢!燕王更甚,朕剖心剖肺待他,他卻要謀逆造反,當真是獲罪天地祖宗!”

建文帝發了一通牢騷,也意識到他對燕王,當真是算不上赤誠,不由得吭哧了幾聲,道:“就算朕與諸王有嫌隙,朕待諸位駙馬,是曲佑恩寬,前日御史還參奏幾位駙馬家奴,走私買賣,朕都一概留中不問——這要是在高皇帝手上,還有他們活命的機會嗎?他們卻不念恩德,背叛朕!”

他這話倒是說得不錯了,當年安慶公主的駙馬歐陽倫,私遣家奴販茶出境,過河橋巡檢司,擅捶辱司吏。高皇帝知道了之后大怒,不僅賜死了家奴,而且連帶駙馬也一并賜死了。

他這么說著,卻見馬氏似乎若有所思,嘴角露出了一個和平日完全不同的笑容來,他不由得奇道:“朕與你說話呢,你在想什么?”

馬氏斂去了一閃而過的陰毒之色,緩緩道:“人心參差,總有不齊者,不能共進退的人,又豈止是咱們一家呢?”

建文帝便道:“你有什么話,就說罷。”

“妾不過是想著,”馬氏道:“受人背叛的滋味,著實難受,特別是骨肉至親的背叛。咱們有至親,燕王那里,也有至親。”

建文帝起先并不明白,他和燕王其實就是至親了,然而他忽然意識到,他與燕王的親,根本比不上他和太子文圭的親,也同樣比不上燕王和世子高熾、高煦高燧的親。

他模模糊糊中意識到了燕軍陣營里,其實似乎并不是堅不可摧,然而還沒等他形成想法,馬氏倒是先一步說到:“妾聞燕王長女儀賓袁容,是都督袁洪之子,袁女為岷王妃,袁洪已死,岷王得罪,不足慮。而燕王次女,尚儀賓李讓,李讓之父李申,官居中都留守左衛指揮同知。李讓只身去北平尚主,李申和其余四子都在中都,或可以此為要挾,令燕王陣營自相瓦解。”

建文帝眼睛一亮,因為馬氏的確提出了個好建議,燕王次女永平郡主的儀賓李讓,父親兄弟都在鳳陽,他可以以此引誘李讓,李讓如果不能違背孝親,無疑于在燕王背上插了一刀;如果他不來,那就殺了李申一家。李讓再是心志堅定的人,恐怕也會怨恨燕王。

“朕的皇后,”建文帝一掃陰霾,笑道:“真是智識不輸男兒啊!”

馬氏嬌羞地靠在他的懷里,夫妻溫存一會兒后,建文帝又道:“方先生跟朕說,此次燕王叛亂,其實也未必是壞事,為什么呢,就好像大火淘煉一般,分清了渣滓,朕之前召遼王、寧王來京師,遼王動身了,而寧王卻沒有,他不來,就是明白和朝廷決裂,和燕王走到一起去了,就算暫且還沒有,他也是在觀望,朕削他護衛,也是為國除害。方先生說,漢七國之戰也是先敗后勝,而且戰爭之后,就是漢武帝全面的削藩,朕之前削藩,也是千難萬難,最后還是反了燕王,可是等朕滅燕之后,再行削藩,其他藩王就如雞犬一般束手就擒了,朕的削藩之業,必將為生民福,為后世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