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四十章 心悸

這個名叫亦失哈的人,正是燕王從遼東帶回來的女真人,一直在馬場這邊干活。他見到張,就恭恭敬敬道:“世子妃。”

張打量了他一下,道:“馬場這邊干活,辛苦嗎?”

亦失哈下意識道:“不辛苦,不辛苦!比在遼東部落里面,又要采集,又要打獵,還吃不飽的日子,奴婢現在過得好像不似人間似的!”

張點點頭,又想問一下他吃過白眼沒有,他畢竟是個異族人,王府里的生活,看得見的自然是光鮮,看不見的地方也有陰暗,不過她忽然想起來,王府里頭得用的幾個公公,也不都是漢人,馬姓的都是回人,像馬和、馬云、馬靖、馬驥,這些人都不提他們的族屬了,跟漢人一般沒什么差別,那亦失哈也沒道理在這上面受欺負。

她眼睛盯著跑馬場,又隨口問了幾個問題,也就是馬匹數量、飼料之類的,卻沒想到亦失哈回答地頭頭是道且十分精確,甚至種馬、母馬并馬駒的所有花色都記得一清二楚。

張心中一動,她又問道:“黃儼呢,我好長時間沒有見他了,你叫他來見我。”

卻沒想到亦失哈道:“黃公公被提調走啦。”

據亦失哈說,也就是一個多月前,管著馬房的黃儼被調走了,而調走他的人是三王子高燧,黃儼被調走之后,馬房這邊就很忙亂了,因為三十五間馬房,里面養著幾百匹馬,黃儼之前有他的一套規矩,如今他不在了,很有些人就懶散起來。

張“哦”了一聲,若有所思道:“高燧……”

亦失哈也不敢抬頭,就聽聞張道:“算啦,黃儼是個有能耐的,當初到馬房來,就是屈就了他。高燧能給他好前程,奔望他也是應該的。”

她說著又看了看亦失哈,道:“黃公公走了,沒了管束,人都懶散去了,你還勤于用事,值得嘉獎。這個月給你雙倍月俸,再去賬上支用十貫寶鈔,這是你應得的。”

張看見了蒲察招手呼喚她,就翻身騎上了自己的馬,這馬兒微微趔趄了一下,亦失哈就扶著馬鞍,道:“娘娘,這馬以前受過傷,是從戰場上拉下來的馬,不太穩當,您還是換一匹吧。”

張道:“無妨,我騎著很好,馬也有靈性,經過戰火熏陶過的,要更聰明一些。”

她們在馬場上跑馬,燕王那里由永平陪著,在后花園走了一圈。永平面對燕王的時候,很是機靈,又懂得撒嬌,很討燕王的喜歡。

永平對著燕王敘說了一番自己在守衛北平城中出的力氣,她的確是有一些苦勞的,不過她跟在壯女軍里搬運重物,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出風頭,看著那些還不知道她身份的壯丁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她,不覺得難為情,反而很有些洋洋得意。

而她將郡主府里的綢緞布帛分散給軍民百姓,也是比著張來的,她不肯落后于人,不過在燕王這里,她就解釋為身外之物,不足為惜如此種種,果然引得燕王大悅,還把府庫的鑰匙給她,叫她去里面自己挑選東西。

這時候椿哥兒一步三跳地走過來,燕王俯身抱住了他,見他手里還攥著一把梅花往頭上比劃著,而頭上一個小小的瓜皮帽帽檐上,還真的插上了兩朵梅花。

“好好好,漂亮,”燕王聽他嘴里一直嘟囔著“漂亮”這樣的話,不由得哈哈大笑,還幫著他又插了幾多梅花上去:“我們大郎,是美男子!”

椿哥兒被燕王抱著,忽然嘴里嚷嚷著癢,又推開燕王,往腿上脖子上抓來抓去。還不等燕王反應過來,卻見永平一步奔過來,將椿哥兒手里的花兒都打落了。

永平下意識地在這些花兒里面尋找著蕁麻,然而她忽然意識到如今已經是孟冬季節,哪會有蕁麻這東西呢?她茫然抬頭去看椿哥兒,卻見椿哥兒眼中閃著慧黠的光芒,正對著她的目光,這讓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燕王在椿哥兒身上摸來摸去,沒有摸到異物,也沒有摸到紅腫或者疹子,卻見椿哥兒屁股一扭一扭地掙脫了他,然后樂得噴出一包口水來:“騙你,騙你!”

燕王又好氣又好笑,根本舍不得打他,由著他一蹦一跳跑遠了。轉頭卻見永平神色古怪,不由得問道:“怎么了?”

永平不光是神色,臉色都有些發白,嘴上說著沒事,心里卻駭異地不得了。

她那時候不過在他的襁褓里放了兩根蕁麻,這東西并不能害死人,只會叫他難受幾日——永平當時不過是想叫張這個當娘的疼在心里,她這般做下了,不過幾個時辰之后,就又后悔起來,就算她跟張氏有仇,椿哥兒可是她的親侄子!

那時候椿哥兒才多大,居然一直記得她,記得是誰害他發癢了!而他剛才一番騙人的舉動,哪里像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提,簡直就像是個成人一般!這一定是隨了他那個心機深沉的親娘了!她大兄高熾,小時候可絕不是這個樣子!

見燕王發問,永平就蹙著眉頭,小聲道:“就是看見大郎活潑歡躍,想起了大姐……若是那個孩兒沒流了,想來長大之后,也同大郎一樣。”

提到永安,燕王也不禁皺起了眉頭,“玉英——有了身孕,怎么自己沒覺察,還要去做重活!這城上,少她一個不少,誰沒有強迫她操勞,這是何苦呢!”

永安小產之后,身體一直沒緩過來,徐王妃就將她留在府里,悉心照料,還住在她以前的院子里,兩個郡主出降之后,院子也都給她們留著,也沒有挪作他用。儀賓袁容如今也不用守城了,日日陪伴在她身邊,據說最近精神好了許多,不過一提到那個失去的孩子,還是要哭。

永平就道:“有的人要顯出本事來,要顯得她比男人強,比男人本領高。我們這種柔弱之輩,也要咬著牙齒頂上去,要不然落了白眼,可難受地很吶!”

燕王沉默了一會兒,道:“張氏是做過農活的,身子是比你們強些,你們何必比著她來?她這次守護北平有功,而且還是大功勞,這樣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他說著道:“你和李讓,也成婚兩年多了罷,合該給我添一個外孫了,什么時候呢?”

永平就咬牙道:“這您要去問他!他現在因為朝廷捉住了他家里人,正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都不回儀賓府了,我獨自一人,怎么生呢!”

燕王想起顧成的兒子,也被朝廷執住殺了,李讓的老父親和兄弟幾個,怕是也要如此下場,剛要勸她體諒,卻聽永平道:“這樣想來,世子妃多聰明呢,老早就將一家老小都搬來北平了,朝廷就是想捉拿她家人,都拿不到!”

燕王搖頭,“無理取鬧,無理取鬧。”

他不想聽這些家長里短飛短流長的事情了,揮發永平回去。永平悻悻走了,卻又被他叫了回來。

“這還有個事兒問問你,”燕王神色有些微妙:“北平守衛戰之中,你大兄是否和南軍,有私下往來過?”

永平本來張口就要否認,卻慢慢闔住了嘴巴:“派去人倒沒有,倒是叫南軍的人來了,往來幾次,誰知道說些什么。”

“緩兵之計,”燕王道:“這辦法好啊。”

“李景隆十萬人像是個演折子戲、做了個道場一樣,”永平道:“前幾天確實打得厲害,后面就像是虛應故事了,居然撤了北平之圍,還被咱們追著打!我看大兄手段高著呢,平時倒是顯不出來,關鍵時刻還是見真章——父王,您以后出兵打仗,就放心地把北平交給大兄吧!”

燕王沒有說話,永平也沒有再歪纏,又說了幾句,急急忙忙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