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錦春

第005章 薛二郎

靜了一會,阿妥終是低聲道:“女郎,這樣恐怕不妥,女郎終究還是秦氏女。”

秦氏一族雖已式微,卻仍可在郡中名門里排得上號。阿妥自來忠直,此時見主人行事大膽,自是極力勸阻。

不過,秦素今日勢在必行。

她將臉微微一沉,語聲肅然:“阿妥,我是主,你是仆,你只聽我的話便是。”不知不覺中,語氣帶出了前世的威與冷。

阿妥身子一震,呆住了。

這樣的秦素,與以往實在大相徑庭。

秦素才只十二歲,容貌已是格外艷麗,阿妥再不曾想過,這般嬌艷明媚的女郎,眉梢眼角只那么略略一動,便能生出這般的氣勢,那眼神更是冷冽如冰,竟叫人心底一顫。

不由自主地,阿妥心中那點勸止的念頭,竟然就被這幾句話澆熄了,遲疑一會,她終是應了聲“是”。

秦素心下微松,氣勢凝而不散,又低聲吩咐阿妥幾句,這才與她一同下了車,順手將一頂帽裙長至腳踝的冪籬戴了起來。

留下福叔看車,秦素與阿妥在巷口分作了兩路,阿妥去買成衣,而秦素則施施然走進了位于鎮東的書墨鋪,并在里頭盤桓了好一會。

當她步出店門時,店老板親到門口相送,態度十分客氣,秦素亦是笑語怡然。

若有熟悉秦家的人經過此處,便會發覺,這與老板寒暄的女郎,其說話的口音竟有幾分漁陽腔調,而再看其身高與步態,倒像是秦家那個年輕的使女。

阿豆便是漁陽人,體態纖秀,身量比秦素高出大半個頭。

只要在鞋子里塞些棉布,踩上木屐,再改一改口音并戴上長冪籬,秦素認為,她與阿豆至少有七分相像。

這是最簡單的易容術,亦是前世隱堂所授諸技中的一種,雖只淺涉皮毛,如今看來,卻終非一無用處。

三卷珍本,三百兩銀,外加書鋪贈送的整套筆墨紙硯,真是得其所哉。

秦素捧著書匣行至對街,復又回首張望。書鋪高懸的匾額光可鑒人,秦素眸中亦有光影躍動。

鮮少有人知曉,那匾額的背后,刻著族徽。

這鋪子是她特意選的,可巧便在連云鎮上,也是她的運氣。

秦素眸中光影紛涌,復又歸于平淡。

今日真真是個好天。

她歡快地轉過身去,穿過街巷,彎進了側路。

那三百兩銀,秦素請老板分成了兩百七十兩的銀票外加三十兩碎銀,一并收進了匣中。

手中有錢總是好的。

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后,也就是中元十四年,陳國便將實行“廢金改銀”制,此后的很長一段時日,皆是“金不如銀、錢不如鐵”,而陳國日漸衰微之勢,亦是自彼時始。

所以,方才賣書時,秦素只要了銀。

無論銀票還是銀錠,兩年后都將成為陳、趙、唐三國通用的主要貨幣,她當然要多換一些。

秦素一路思忖著,很快便回到了停車處,阿妥此際已經買好了成衣,秦素便上車換去了女裝。

當她再度跨下牛車時,已是身著男裝、頭戴帷帽,一身良民裝束,獨自一人轉出了路口,逍逍遙遙往鎮中最大的“醉仙樓”而去。

今日之事,阿妥不便與秦素同時露面,便留下看車,福叔則是拿著采買單子走了。秦素今天要買的東西不少,福叔只怕要多跑幾趟。

醉仙樓位于連云鎮中段,起了兩層高的樓,很有幾分富貴氣象。雖有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名號,倒也有那么一樣不俗的事物,便是這里的“青梅酒”。

此酒醇厚甘冽、綿柔清芬,堪稱酒中佳品,便在郡中亦很著名,那些名士高人往來此地,便沒有不嘗的,甚而還有人為此留字題詩,青梅酒的名頭便越發響亮。

有此上佳風物,醉仙樓自是客似云來,秦素去得還算早,一樓堂座卻也沒剩幾個空位了,她便揀了個靠近門的位置坐下,隨便要了兩樣點心,幾個小菜。

那店伙見他一個小僮獨自上酒樓,頗有些奇怪,待聽到秦素說等人,又見她出手闊綽,便以為這定是哪家小廝來占座兒的,倒也不敢多問,點頭哈腰地去了。

不知何時,一層薄薄的云絮鋪散了半個天空,層層疊疊,像是漢白玉堆出的瓦棱。陽光濾過云層,有一種燦爛的潔凈,若水洗一般。

秦素仰首看著,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她已經有許久不曾仰望過天空了。

如此刻這般悠閑自在,望白云舒卷的日子,在她的記憶中幾乎從沒出現過。

她抬起頭,悠悠然地看著天,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那種天空高闊、忘卻一切的感覺,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歡喜。

她望著天空出著神,漸漸地,唇角便帶起了一痕淺笑。

她聽到了馬蹄聲。

地處偏狹的連云鎮,馬車并不多見,更何況,她還看見了那車簾最下角隱蔽處繡著的族徽。

她等的人,終于來了。

不一時,馬車便不出所料地在停在了醉仙樓的門口,車簾掀起,一位身材頎長的白衣男子,款步走下馬車。

醉仙樓里,忽然變得格外安靜。

所有人皆張大了雙眼,望向這款步而來的男子。

這男子約莫十七、八歲,寬袍廣袖、烏發如墨,狹長的雙眸清幽如深潭,容顏竟是十分俊逸。

“好個俊俏的郎君!”人群中傳來女孩子輕聲的感嘆。

秦素也在心底感嘆:薛允衡這廝,年輕時便已這般風騷了。

雖有些不以為然,秦素也卻不得不承認,薛家二郎,確是出眾。

前世她曾在宮中聽過傳言,說大都城中有兩位著名的美男子,一姓桓、一姓李,因二人一喜穿白,一喜衣玄,故有“白桓玄李”之稱。

后來,她也有曾幸見過喜穿白袍的桓家長子桓子澄,果然俊美無儔,只是其人清冷高傲,十分難以接近。以秦素淺見,桓子澄還不如薛允衡,至少后者還像個活人,不似前者宛若冰雕而成,簡直讓人望而生畏。

此時,人群中開始有了竊竊私語。眾人雖不知薛允衡的真實身份,卻也能從他身上感受到與眾不同的世族郎君氣派,此時自是悄聲議論不止。

廩丘薛氏,乃是陳國頂尖士族,薛二郎又是這般風度秀朗、儀態出塵,在這窮鄉僻壤自是如鶴立雞群,引人注目亦是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