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天子加恩典

第三百二十五章天子加恩典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自明年起,許海船從寧波府起航往東西洋貿易。凡出入船舶,出發前必先赴寧波市舶司登記,領取公憑引目,回航時仍須于發航處住舶,違者治罪。”

盡管只是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但對于如今的大明而言卻無疑是軒然大波。海禁實行了將近五十年,再往前就是天下大亂戰火紛飛,誰也不會惦記著什么往海外做生意。于是,即便是那些宋元時赫赫有名的港口大城,即使是那些年歲最大的老人,如今也早就記不得商船進進出出的情形,人們能記得的也就是無數寶船出海的壯闊場面。

庶民可以不記得,百姓可以茫然,但是,官員們卻不能坐視。倘若說先前上書反對的奏疏猶如雪片一般飛入通政司,那么現在的奏疏就好似大暴雨,幾乎堆滿了通政司的半間屋子,每日分揀就要耗費好些人力無力。最讓通政司官員感到無力的是,據文淵閣當值的某些書吏佐官私底下透露,這些東西都是內閣官員處理了,皇帝壓根沒看!

朱棣懶得看看這些,可張越送來的那份札記他卻仔仔細細看完了。雖說他此次下旨之后才收到了這份札記,但在朝中物議不斷的當口收到了這樣一份東西,倒是頗有些快慰。

此時,借口風痹癥發作閉門休養的他閑適地坐在鋪了厚厚毛皮褥子的藤躺椅上,再一次審視起了那一絲不茍的字跡,一面看一面心里琢磨著,眉頭時而蹙緊時而放松,右手食指輕輕叩擊著扶手,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樣。

他自然知道,無論是倭國朝鮮還是南洋諸國,都不擅長造海船,因此倭國朝鮮派朝貢使互市,幾乎都是使用當初大明欽賜的幾艘海船,而南洋諸國來使往往大都是隨同寶船一同來。朝貢使名為朝貢,實則是貪圖朝廷的賞賜。但即便知道,看到張越直言不諱地寫在上頭,他仍是忍不住皺了皺眉,沒好氣地罵了一句膽大包天。

然而,后頭關于開放寧波市舶司的諸多后續措施,以及各國對此可能產生的態度變化,包括朝貢使的多少都有相應的詳細分析。即便是不知道這就是所謂可行性分析報告的朱棣,對于這樣一份比先前數份條陳更專一更詳細更明晰的東西,心底也有深深的贊賞。先前這樣幾份他都只是抄送了東宮,并未給別人看,此時卻有心把這東西扔出去看看大臣的反應。

橫豎都知道那是張越的手筆,頂多讓風浪再大一些。這小子此時已經不在南京,那些文官們根本逮不到人,就讓他們打嘴仗好了!

抬眼掃了一掃周圍侍立的宮人宦官,朱棣便沉聲吩咐道:“來人,召翰林侍講學士沈度!”

年過六旬的沈度自然不年輕了,雖說是翰林侍講學士,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只管謄抄不管草詔,也不知道有多少份金版玉書出自他的筆下。受召來到仁壽宮之后,得知這一回竟然是謄抄張越的文章,他不禁生出了一種奇妙的荒謬感。

數年前初見時,他和弟弟沈粲以及楊士奇為了張越的表字爭執了好一陣子,可以說是眼看張越從無到有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即便認為杜楨這個弟子相當不錯,可誰能想到,就是這么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如今竟然掀起了朝中最大的波瀾?

盡管沈度對于開海禁頗有些不以為然,但此時他卻沒有流露毫分,在內室坐下之后,蘸足濃墨便端端正正地在紙上提筆寫下第一個字。他起初只以為這是一份尋常奏疏,但隨著筆下出去一張又一張紙,接觸到的內容越來越多,他也漸漸為之所動,待到提筆頓下最后一個字之后,他揉著酸疼的手腕,忍不住伸手拿起那一疊原稿,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

“朕讓你謄抄就是要讓別人看的。”

正看得專心致志的沈度陡然間聽到這聲音,慌忙抬起頭,看見朱棣不知道什么時候正站在面前,趕緊放下那疊字紙躬身長揖,卻沒有貿貿然說話。果然,他很快就聽到了皇帝吩咐他起身,旋即又是一通話。

“像今天這樣的稿子還有好幾份,你年紀大了,今天謄抄完這份就算了,之后的逐日進來抄寫,然后明發出去。這些天堆積在通政司的奏疏不少,送進內閣的也不少,但你可知道為何沒有一份能到達朕的案頭?這些人口口聲聲都是祖宗成法,縱有舉例駁斥也都是老生常談沒一絲新意,竟是沒有如張越這樣深思熟慮的,讓朕如何收回成命?”

沈度帶著沉甸甸的心思告辭出去,司禮監太監黃儼卻在這時候進了仁壽宮。由于鄭和與張謙一心一意都在忙活四司八局十二監的人事,插不上手的他索性就常常在朱棣面前晃悠。仗著乃是當年燕王府所剩無幾的老人之一,他每次都是裝作懵懵懂懂的模樣提一些昔日舊事,結果自然而然喚起了朱棣念舊的心思,這主從關系又拉近了幾分。

“皇上。”

正在暖閣內來回踱步的朱棣驟然之間聽到這一聲,頓時側過了頭,見黃儼一掀袍角就要下跪,頓時沒好氣地笑罵道:“老貨,正旦將近,朝鮮的使節已經來了,禮部那兒正在接待,你不去幫忙管管,成天也不過問本監的事情,就知道往朕這兒跑!起來起來,朕看不慣你那顫顫巍巍偏要往地上跪的模樣,才多大歲數就和七老八十似的!”

黃儼早就料定了朱棣的心思,此時趁勢站直了身子,因笑道:“老奴怎么能和皇上的龍馬精神相比,自然是老了不中用了。老奴這會兒可不是沒事跑來打擾皇上,是貴妃娘娘剛剛吩咐人往英國公府送東西,所以臣來稟報一聲。這英國公好容易有了子嗣,如今自個卻還鎮守宣府,眼看再過一個多月就要正月了,這賞賜和其他功臣仿佛不好同例?”

“唔,要不是你這個老貨提醒,朕險些就忘了。”

朱棣這幾日忙于開海禁的事情,雖說之前有人報過英國公府添丁的事,但他一會兒就忘到腦后去了。沉吟片刻,他便吩咐在往年賜功臣舊例之外再添紫貂皮大氅一件,強弓一張,瓦剌貢良馬六匹,最后又添上了福壽雙喜紋樣的宮綢二十匹。

黃儼一面聽一面重復,到最后竟是眉開眼笑,仿佛賞賜的是自個兒,末了他又湊趣地笑道:“英國公的這根獨苗一落地就是鐵板釘釘的嗣國公,自然是不必加恩了,其實之前皇上的恩典就實在是說不完。不是老奴說胡話,自古以來,像皇上這樣待功臣的恰是絕無僅有,怪道各家勛貴都鉚足了勁調教下一代,比拼的就是子孫的本事!”

要說善待功臣,朱棣素來自負第一。別說漢高祖劉邦和自己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太宗,還不是鏟除了好些功臣?他派這些功臣鎮守邊疆,同時又派中官作為鎮守太監在那里作為監軍,兩相制衡之下,自然而然就善用了這些隨自己打天下的功臣。

然而,他更希望看到的則是功臣子弟有出息,黃儼這話無疑搔到了癢處。想到張越也算“功臣子弟”,他愈發神采飛揚,預備再賞賜些什么時,他忽然想到之前該賞的已經都賞了,沉吟良久,他才猛地想起之前微服造訪武安侯府時曾經見過張越兄弟。

“張攸的兩個兒子如今都已經入值宿衛,張越也已經是五品官,朕倒是記得張家長房長孫張赳還未入仕。張信一時半會還得在交趾,這樣吧,傳旨賜張赳蔭監生。”

盡管剛剛說那席話完全是別有用心,但黃儼哪里能想到朱棣忽然起了愛屋及烏的心思,心中極其不以為然,面上卻滿臉堆笑連連稱是,又變著法子頌圣了一番。

趁著朱棣龍顏大悅,他方才又笑呵呵地說:“皇上剛剛賜了英國公紫貂皮大氅,老奴倒是想起皇上當年也曾經給過張越這么一件,那會兒是因為什么緣由來著……對了,是皇上嘉許他懂禮儀分寸,不曾趁著皇上私訪的時候揭壽光王的短。等到他這次辦完差事從江南回來,這麒麟服外頭罩上那紫貂皮大氅,再佩上天子劍……嘖嘖,誰不道天恩浩蕩!”

作為皇帝,朱棣這些年也不知道賞賜了多少東西,這幾年前的事情早就不記得了,聽黃儼這么一提,他方才隱約生出了些許印象。瞇起眼睛想了想那情形,他便笑道:“麒麟服他是必定隨身帶的,但那紫貂皮大氅乃是御賜,以他那位祖母的性子,大約不會帶著。唔,等他辦好事情,就讓他入城的時候招搖一回!”

然而,黃儼那邊廂退下,這邊廂朱棣卻又若有所思地想起了少有人知的另外一件事,旋即漸漸露出了笑容。文官們都對他喜歡使用勛貴子弟頗有微詞,但這些人哪里知道,這些將門子弟若是調教得好,自然比那些寒門出身的武將要強得多!張攸父子的忠心和才干都不用懷疑,只不過大的那個還缺乏獨當一面的才干,至于小的則是勇則勇矣,不擅長謀略,只希望他派了他們去做這一趟事情能讓這父子倆再長進些。

這會兒他們應該到了吧?

遠在松江府的張越并不知道黃儼竟是挑動天子想起了多年前的舊事,也不知道皇帝比他想象的更深思熟慮。這天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卻在反反復復琢磨著楊善最后透露的那一番隱情。

“這市舶司的鎮守太監就好比是大宅門的門房,但凡朝貢使要進貢給朝廷的珍品,他都會扣留下來一份。而且若是朝貢使有所賄賂,他便會提高朝廷的博買價格,讓那些朝貢使得以實惠。不但如此,寧波府在海上有營生的人家都知道,只要肯喂飽了那位鎮守太監,哪怕遇到官府清查,市舶司甚至能將那些走私來的東西說成是榷場博買的,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上店面柜臺貨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