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三百九十七章 凍得嚴嚴實實的嘆息

雖說知道高正曾經是有恩于王瑜的舅舅,但眼下非常時刻,此人又是死到臨頭仍不知悔改,他也沒心思再和高正多羅嗦,直接吩咐將人捆嚴實了架出去。匆匆出了王家,眼見金夙送了出來,他少不得又多囑咐了一句。

“今夜非比尋常,接下來看好門戶不要輕易開門。王瑜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多謝大人……”

此時此刻,金夙早就收起了那表哥的稱呼。神情復雜地看著五花大綁站在雪地里的高正。雖知道此人險些給家里帶來了滅頂之災,但想到他平日的照顧,想到母女倆落難時他也讓妻子幫過一把,她不由得忘記了之前那個面目猙獰的高正,又開口求道:“這天冷又下著雪,我這里之前還做了棉衣和棉鞋給舅舅,大人能否容許我讓人給他換上?”

見張越沒怎么猶疑就點了點頭,金夙連忙反身進去,不一會兒就捧出了一疊衣物。盡管她已經有了身孕行動不便,但她仍是上得前去,親手將那一件放了新棉花的棉袍披在了高正身上,又費勁地彎腰換下了那雙半舊不新的鞋子。高正起初還只是冷笑著,待到外甥媳婦蹲下身來幫自己換鞋子,他方才漸漸怔忡了起來,但直到金夙退回去,他也沒有說話。

“走吧!”

見此情景,張越只覺得心不出什么滋味,隨即就開口吩咐了一聲,見其余軍士簇擁了高正跟上,他就一夾馬腹走在了最前頭。待到出那巷子的時候,他匆匆回頭瞥了一眼,見金夙依舊倚門而立望著這邊,他不禁嘆了一口氣。然而,在這冰天雪地的夜里,這一聲嘆氣剛剛出口就被凍得嚴嚴實實,再不露一點痕跡。

京師的夜晚原本是小蟊賊.和江洋大盜出沒的最佳時節,如今卻成了他們的末日。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晚上會有這么多兵馬在大街上奔走,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晚上官兵會這樣驍勇或者說蠻橫,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晚上會有這么多明晃晃的火炬,讓那些夜入百姓家的梁上君子完全沒了躲藏的方向。若是老老實實束手就擒也就算了,偶爾有一兩個不長眼睛想要負隅頑抗的,立刻就是刀劍加身死路一條,格殺勿論四個字可謂是落實無誤。

一路上遇見了好幾.撥兵馬指揮司以及神機營軍士,也碰上了好幾次官兵捉強盜的情形,即使是親自下令犯夜者如不束手則格殺勿論的張越,看到那些被押走的活人被格殺的活人,看到街道上那些尚未清理干凈的血跡,他也忍不住皺了皺眉。[吾噯紋學網快發]

而后頭被押著跌跌撞.撞走了好一會的高正一路吹著冷風,一路看著這些紛亂的情景,原本那種狂熱和暴躁漸漸又成了絕望。當經過崇文門大街,看到一具尸體被人從身邊抬走的時候,他終于感到身上那厚厚的棉袍也抵擋不住那種徹骨的寒意,牙齒亦是打起了戰。此時此刻,他再也不復剛剛出門時的硬氣,竟是完全癱軟了下去,一時間竟是連走路都不成了。

“大人,他走不動了!”

張越立刻一勒韁繩.停了下來,又回頭看去。隔著這么幾步遠,他自然能夠看到高正那張又青又白的臉。想起剛剛金夙命人給他加棉衣換鞋的時候此人還是不曾松口,此時真正見到了血卻又是如此光景,他不禁暗自嘆息,遂吩咐胡七暫時下馬,把高正扶到了馬背上,又使左右軍士好生看管。

忙活完這些,發現幾個兵馬.指揮司的軍士又搬運了一具尸體過去,他便隨口問道:“你們這邊一共抓了多少人?如今四處情形如何?”

那幾個軍士雖不認得張越,卻知道這.兵荒馬亂的晚上能騎馬的至少都是個官,當即一個領頭的便上前請了個安:“回稟大人,這一晚上咱們凈了四條街,一共抓了七個人,其中三個膽敢頑抗的都死了。這會兒死人全都是抬到街中心一扔,自有化人場的大車拉走,天明了再送出城去。別說咱們這東城,就是西城那些達官貴人的家里附近也有事端,剛剛咱們過來的時候,聽安侯胡同附近還發現了死人和弩弓。”

聽到武安侯胡同這五個字,張越只覺得.心中巨震。因自家隔壁就住著武安侯鄭亨,所以那條胡同自然而然就被人叫做了武安侯胡同,那附近都住著頂尖的勛貴,按理說應該沒有和今夜之事相干的人,怎么會有死人和弩弓?

“究竟怎么回事?”

“回稟大人,小的都是剛剛聽西城幾個弟兄說的。據說是武安侯胡同隔壁的一條巷子里發現了一具尸體,一劍穿喉,手臂上還中了一支弩箭,地上丟著一具軍中所用的制式弩弓,上頭還刻著編號。因附近住的都是貴人,順天府尹親自過去一家家敲門詢問,不過聽說那邊幾座侯府伯府都沒受到驚動,各家的家眷都好端端的。”

拱拱手謝過那個軍士,張越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此時此刻,胡七連忙上前牽起了主人的韁繩,因問道:“大人,可要我趕回去看看?”

“不用了,咱們家畢竟是陽武伯府,那位順天府尹總不至于錯過,既然說都是好端端的,家里應該沒事。”

從崇文門大街沿著城墻根轉到大明門大街,又繞到長安左門,張越就看到早有幾個太監等候在了這里。為首的那個太監三十出頭,身穿繡麒麟錦袍,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猞猁皮披風,正在雪地里直跺腳,到他的時候頓時疾步沖了過來。

“老天爺,你總算是回來

即使是陸豐滿心希望黃儼等人倒霉,可他如今心里頭頂頂盼望的卻是皇帝不要把邪火發在自己身上。三步并兩步到了張越跟前,他看了一眼那邊馬上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某人,旋即又急又快地說:“皇上杖責了黃儼江保,結果之后你就讓人送了富陽侯入宮,結果他不知好歹說了些胡話,皇上又氣了個半死,打了兩巴掌直接命他在雪地上跪著。江保那個養子原本被帶回東廠,也因此又給拎回來在乾清宮前當場訊問,結果他招出了一大堆人。皇上氣急敗壞之下差點要派御馬監親兵出去拿人,結果御馬監劉永誠和海壽死活勸住

想起那時候天子拔出寶劍幾乎要當場砍人,還是朱寧在旁邊不顧一切死死攔著,陸豐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這次的事情牽涉到司禮監一大幫人,據錦衣衛報說連提督京營的老常都卷了進去……咳,皇上已經讓海壽傳見趙王和安陽王,又傳旨錦衣衛,立馬拿問名單上的所有人。喏,就是這個。”

張越見陸豐不由分說地塞過來一張紙,便借著長安左門的門口熊熊燃燒的兩只火炬認了認上頭的字。見那些密密麻麻字跡中最前頭的就是趙王朱高燧和安陽王朱瞻,緊跟著,他不禁瞳孔一縮,旋即便抬起了頭。

不等張越開口,陸豐便苦笑道:“咱家可沒有這個膽量敢泄露這種要命的東西給你,咱家原本是要請纓去拿人的,結果皇上這次連咱們這些太監都信不過了,也同樣信不過錦衣衛,所以讓你跟去看著,務必照著名單一個個拿回來。拿回來之后直接送到右順門,皇上親自鞫問。你帶回來的這個疑犯交給咱家帶回宮就是了,也好有個交待,否則皇上又拿咱家出氣。”

他一面說一面從旁邊一個小太監手中接過一把劍,又鄭而重之地遞了過去:“這一回又是天子劍,可別再鬧出上次那么大的動靜。”

盡管并不愿意去擔任這種抓人的角色——更何況是孟家——但這種事情卻偏偏自動找上了門,無可奈何的張越只得接下了這個根本不想接的任務。凜然接過那把熟悉的天子劍,把高正從馬背上弄下來交給陸豐,他正要往回走,背后卻又傳來了一個微不可聞的提醒聲。

“你和孟家的關系皇上自然知道,讓你出面,也就是說皇上并不打算牽連保定侯!”

“明白了,多謝陸公公!”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張越只覺那嘆息還未出口就凍在了嘴邊。

這句話說出了口,眼看張越帶著人上馬疾馳而去,陸豐越的人情已經欠大發了,如今總算是設法還上了一星半點。只不過,從先頭的鞫問審訊來看,這一回所謂的謀逆,怎么越看越玄乎呢?要他說,那真是一群比飯桶還笨的蠢才!

雖說滿城都是兵,但相比東城軍士的窮兇極惡,住滿了達官顯貴王公勛戚的西城明顯就要冷清了許多,但宣武門大街上仍是能看見不少熊熊火炬。除了這些明面上的人物,走在半路上,黑暗中常常會橫出一撥攔路的,卻都是神機營的軍士,一個個都是在腳底捆扎了稻草,一來防滑,二來則是為了走路沒有聲息。由于這些人幾乎都認識張越,自然不必查驗了。

然而,當張越從宣武門大街拐入豐盛胡同的時候,前頭卻忽然閃出了一行人。相比尋常京衛京營的紅青藍袢襖,他們卻是一色的紅襖黑靴,只有領頭的矮胖中年人穿著一身錦袍,恰是錦衣衛。看了張越的官印之后,原本有些漫不經心的中年人頓時換上了一副恭敬的模樣,卻仍是沒有讓路,口中提醒道:“大人,袁大人剛剛已經帶人進了孟家,這會兒應該已經開始辦事了。您這趟來是……”

情知袁方讓人守在這兒,無非是暗示他應該把自己從孟家的事情中摘出來,但張越卻明白,自從把王瑜送入宮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摘不干凈了。不管還有別人管,但事實總是無法改變的。

正當他準備拿出天子劍的時候,寂靜的夜空中卻忽然傳來了一個慘叫。一時間,不但他心中一驚,就連那一行錦衣衛也是勃然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