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七百九十三章 重文輕武之見,親疏遠近之分

楊榮楊士奇愛提攜后輩。金幼孜喜結交士林,楊溥沒事就是寫文章著,杜楨卻依舊是一如既往的冷面不理人。這是張越之前在英國公府小坐的時候,王夫人當笑話說給他聽的,但也傳言過于夸張,裘氏雖說不是那些長袖善舞的誥命,逢年過節卻都會上這里拜會坐坐,送的往往是親手繡的帕子亦或是做的點心,她也很喜歡這位和善慈厚的婦人。

于是,闊別兩年多又來到杜家,張越熟門熟路進去,到了里間就看到裘氏正在親自帶著小五安箸擺飯,杜楨和萬世節正坐在一旁說話。見著他來,萬世節搶先笑道:“我就說,元節既然說了,就絕不會不來,只不過他這個大忙人總得先拜會了各方神仙才會安心坐下來吃這頓飯。來來來,元節,見面禮趕緊拿來,我好拿去哄孩子”

饒是小五剛剛還笑語張越身家豐厚,此時看見萬世節涎著臉直接上去討要見面禮。也不禁為之氣結,趁他從身邊走過時悄悄用筷子敲了他一記,又沒好氣地說:“就算要也得抱著正哥過來,哪有你這個爹爹越俎代庖的?老大的人就是沒個正經,怪不得官升不上去”

“娘子,升官財那是元節干的,至于我么,只要兢兢業業按部就班就夠了。岳父,您說是不是?”萬世節笑嘻嘻地看著杜楨,見岳父大人聞言莞爾,他更是理直氣壯地向張越伸出了手,“元節,無論是廣東還是交阯,都是好東西最多的地方,你就看著給,什么寶石、象牙、角雕、香料,你盡管拿來就行”

面對這么個死皮賴臉的家伙,張越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隨即遞了一個錦盒過去,又惡狠狠地說:“這是給我那外甥的,雖說我家端武沒回來,可你那份見面禮也不能少,還得預備好另一份”

“知道知道,早預備好了”

萬世節嘿嘿一笑,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錦囊,又眨了眨眼睛說:“那金鎖片是我親自挑的紋樣,又寫了兩句吉祥話。找了家妥當的金銀鋪打的。至于這錦囊和里頭的肚兜可是我家娘子的手藝,要是哪里的線頭不好,你千萬多包涵。”

“萬世節”

聽到后頭那一聲氣咻咻的叫嚷,萬世節連忙縮了縮腦袋把東西塞進張越手里,隨即把那錦盒捧到了小五面前,輕輕掀開一個角,見里頭是一只嵌寶鑲珠的金項圈,又有其他用于抓周的小玩意兒,他少不得對小五耳語道:“看見沒有,他一來,咱們的東西都不用備了”

這一對夫妻的嬉笑玩鬧張越看在眼里笑在臉上,隨即又上前見過了岳父岳母。等到飯菜都上齊了,一家人團團圓圓用過了飯,裘氏知道三個男人必定有事要說,遂借口抱孩子過來給張越瞧瞧,母女倆一齊出了門。她們這一走,杜楨放下了茶盞,萬世節也收起了戲謔之色。

“雖說洪武年間定的規矩是選官不拘資格,但自永樂洪熙到如今,資格漸漸成了極其要緊的關節。你任過知縣,當過郎中。轉過應天府府丞,升過都察院的右僉都御史,雖說在廣東布政使上頭不滿一任,但畢竟是從征過交阯,論及資格,入部為侍郎已經足夠了,如今要緊的只在哪一部。我看皇上的意思,是因為你曾在兵部多年,有意授你兵部侍郎。”

這是此前王瑾就傳過的口信,因此張越聽杜楨這么說,并不覺得意外,但仍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慮:“皇上固然如此想,但這事情仍是有些不妥當。我在兵部歷武庫司職方司郎中,確實是升遷部堂的必經路子,但大堂伯畢竟掌過中軍都督府,等到二伯父回京之后,雖也只得榮養,但少不得會掛上都督之職。如此一來,若我再進兵部,恐怕會諫者如云。”

“元節你既然知道,咱們就放心了。料想只要皇上鐵了心,其他人也不好說什么,就是兵部尚張本,也不會說什么反對的話。對了,這次你回來了,我卻要走了。”

萬世節見張越滿臉驚訝,便無可奈何地說:“我雖之前在草原上頭擔驚受怕了一回,但終究是多半時間都在京里,一直沒任過外官。而且之前又是翰林庶吉士,走的就是正經的京官路子。這一次也不是外放,是奉命去奴兒干都司理軍務。之前于廷益上了那一本,鎮守奴兒干都司的中官亦失哈恰巧被人告了,部堂閣老們順水推舟,我自然不得不走這一趟。”

“奴兒干都司?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而且在關外天寒地凍的,你可小心些只不過,等你這一次順利立功回來,就能閑上一陣子了。你若是要升官,翰林院國子監都察院,脫不了這三個地方”

“哼,清閑才好,現在想想,還是當年當庶吉士的時候最是逍遙,只要讀就成”

兩個女婿一個老成持重,一個灑脫開朗,杜楨瞧著不禁覺得自己多了兩個兒子,心里欣慰得很。此時見兩人渾然忘了自己,竟是斗起了嘴,他只得輕輕咳嗽了一聲。他這一咳嗽,張越和萬世節齊齊閉嘴,兩人立刻正襟危坐了起來。

“好端端的話題。不知道給你們倆岔到了什么地方。外頭都說你們是國之棟梁,你們這兩個棟梁不碰面還好,一碰頭就成了活寶”杜楨板著臉說了一句,終究還是笑了起來,因放緩了口氣說,“世節去奴兒干都司,且慎重一些。這些年那里一直很安定,女真諸部無不臣服,亦失哈是有功之人。若是有貪贓情弊,查歸查,但不要因他是宦官就存了偏見。”

說到這里。杜楨神色更是嚴肅:“閹宦不是正經官途,不能由其擅權非法,但也不能因他們親近皇上,就因此而一棒子打死。如今朝中多有官員欲要借著于廷益的上,一舉杜絕閹宦干涉政事,但就好比奴兒干都司那種地方,驟然換上新人,焉知就一定能治理好?而比如出海的神威艦,新人就能比得上鄭和王景弘?再說得嚴苛些,文官之中就沒有貪贓枉法?”

這種就事論事的語調,張越和萬世節都是第一次聽見,此時連忙欠身應是,心里都不無欽佩。畢竟,休說朝中,就是天下沒有重文輕武之見的士林,也已經很少了。而離開兩年多的張越再聽師長教誨,更是覺得心中有了底氣。

“就在兩天前,英國公曾經向皇上進言,說是自古開國以武,治國以文,這是歷朝歷代的至理,但各朝覆滅之因,不是因為天子不掌兵,就是因為武事衰敗兵敗如山倒,所以建言讓皇長子自小習兵事,又舉了皇上為例子,請挑選各家適齡子弟伴駕。而部堂閣院的大臣們爭的是能夠教導皇長子,哪里愿意讓勛貴子弟自小就能親近皇嗣,因此自然是竭力反對,這也已經吵了幾天了。只是事關重大,消息尚未傳出來。”

盡管今天回來之后也聽說了不少消息,但這事情張越還是剛剛知道,第一次聽說的萬世節也大吃一驚。兩人對視一眼,張越就低聲說:“歷朝歷代以來,開國多半是馬背君主,之后的皇帝則多半是長于深宮婦人之手,信的是仁義禮智信。這軍權兵事自然是不甚了了。大堂伯能夠建言此事,絕非是為了自己。當初太宗皇帝教導皇上,便是從練兵府軍前衛開始的。”

萬世節譏誚地一笑:“可是,永樂朝雖說管事的是文官,終究及不上勛貴的二十年風光。如今好容易主導朝事,又怎會放松?一旦沒有兵事,勛貴很快就會高高供起來,再過上幾十年,還有幾個能打仗的人?等到了那時候,再從底層擇選軍官,這真正掌兵的人就會全部被壓在底下,當初宋時可就不是如此?”

瞧見萬世節從譏誚到激憤,張越只得丟過去一個眼色,這才讓他閉上了嘴。這時候,杜楨方才又開口說了另一番話,講的卻是內閣幾位大學士之前才分了職司。內閣雖尊,品級卻是近年來剛剛上升的,所以和六部雖不差著品級,卻還差影響力。為了說話更有底氣,楊榮便建議各人揀最熟悉的抓著。于是,楊士奇分了禮部,楊榮分了兵部吏部,楊溥分了工部,金幼孜分了刑部,杜楨分了戶部。這看上去就有肥瘦的差別,但由于只是在處置上有偏重,下頭六部并不受管轄,也只是內閣那幾個人自個知道的隱情而已。

“這么說,我臨走前還得去見見楊學士。”萬世節抓了抓腦袋便笑道,“蹇夏也就算了,若是讓別的尚知道岳父你們竟然這么分,恐怕得人人自危,誰愿意讓內閣爬到頭上?”

“這只是楊勉仁的盤算,他的心氣高,誰也不愿意在這上頭和他過不去。老萬你還好些,我以后若真是入了兵部,恐怕少不了和人打交道的機會。”

翁婿三人又商議了一陣,因杜楨又吩咐奴兒干都司的事,萬世節便重重點了點頭:“岳父大人放心,我有數了,此行必定會小心謹慎。元節,你這回可得加把勁,別讓岳父大人失望了”

瞧見萬世節沖著自己擠眉弄眼,張越不由沒好氣地回瞪了一眼,隨即也沒什么二話,沖著杜楨一笑:“多年在外頭奔波,以后就能留在京師多聽聽先生教誨了。”

男人們的長談之后,裘氏和小五終于姍姍來遲,卻是把孩子抱了過來。瞧見孩子一點都不認生,沖著自己張牙舞爪咯吱咯吱笑個不停,不禁大是喜愛,笨拙地抱了抱孩子,又捏了捏那粉嫩的面頰,這才交還給了旁邊虎視眈眈的萬世節。

“小名就叫正哥?”

“沒錯,小五說,別的不指望,只希望孩子長大之后能成個正人君子,所以自然就叫正哥。”萬世節也不管小五的白眼,隨即笑瞇瞇地對張越說,“聽說你家里頭仿佛又要添孩子了?倘若是女兒,咱們倆做個兒女親家怎么樣?”

張越自個就不喜歡盲婚啞嫁,哪里肯這么冒冒失失就把女兒的終生大事給辦了,趕緊以兒孫自有兒孫福為由,把事情推給了緣分。而小五也不樂意萬世節的獨斷專行,把人拎到一旁教訓了老半天,然后才笑瞇瞇地上來說,等到來日孩子大了,若是彼此確實相合,那會兒再做親不遲。聽到這話,平日不干涉兒女輩事情的杜楨也是點頭贊同,裘氏更不消說了。

及至萬世節和小五帶著孩子回去,張越又留下來多盤桓了一會,這才告辭回家。如今已經是過了夜禁的鐘點,但京師達官顯貴多有晚間拜客的,因此路上遇見巡夜的更夫亦或是五城兵馬司的軍士,憑著一個張字便可暢通無阻。沿路太平無事,但他不欲大晚上在街上晃蕩逍遙,一直等拐進了武安侯胡同這才放慢了度,在家門口就著燈籠的微光下了馬。

“少爺,大老爺和四少爺來了。”

下午去拜訪的時候,張信和張赳父子都不在,馮氏也只是淡淡的,因此張越并沒想到這會兒兩人竟會一同過來——他和張赳的兄弟情分自然深厚,但對于大伯父張信并不親密,張赳過來看他這個哥哥份屬平常,張信這個長輩親自過來做什么?

想到這里,張越進府的時候,腳下步子自然而然慢了一些,詳詳細細向高泉詢問了張信張赳什么時候到的,如今安排在哪兒,可有說什么。高泉一一答了,又斟酌著說:“小的瞧大老爺憂心忡忡的模樣,仿佛是心里擱著有事,四少爺也有些不太自然。恕小的多嘴,大老爺四少爺這一回過來,恐怕是有事相求。”

大約摸準了來意,張越也就不再想那許多,笑著讓高泉把落鎖等等事情交給別人,先去休息,這才徑直去了外房。一進里頭,他就看見了一坐一立的兩個人。父子倆都是一身蓮青色縐紗衣袍,瞧著極像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但兩年不見,張信比當初蒼老了許多,張赳卻是身量又拔高了些許,臉上已經不見了曾經的稚氣。

彼此見過之后,兩邊都少不得客套,隨即張越就笑吟吟地問起了張赳在翰林院的進展。得知他在庶吉士的季考年考中都是優等,如今正在選官,他不禁贊賞地點了點頭,又勉勵了幾句。直到他問完說完,張信方才順勢帶過了話題。

“我也是傍晚回來才知道你回來,打人一問,又聽說你去了杜家,想著你大約快回來了,就拉著你四弟一塊過來。你年紀輕輕,這次重任壓肩又立了大功回來,實在是不容易,我們這些老骨頭是比不上了。”盡管極想立刻把事情說出來,但張信又拉不下長輩的面子,東拉西扯了幾句,這才把心一橫說,“我改授武職之后,原本是授了錦衣衛指揮同知,但如今兵部進言說錦衣衛武職虛銜太多,請擇優除授實職,據說,我不日要除授四川都指揮僉事。”

見張信臉色很不自然,顯然是剛剛這番難以啟齒的話讓他相當尷尬,張越不禁心中嗟嘆。再看看張赳站在那里局促得無所適從,他只得含含糊糊岔過了話題。畢竟,就算他想幫忙,也得好好忖度,否則貿貿然答應下來卻無從下手,豈不是更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