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長安

第一章 及笄

玉璋十五年。

冬末春初。

大夏皇帝為他最珍貴的十七公主楚明珠舉行盛大的及笄禮。

為替十七公主積福,皇帝下令京城舉行為期一個月的花燈節,與民同慶。

京城貴女們托公主之福,這一個月夜夜都可由家人陪護上街逛花燈。

除了貴女,平民家的女兒更自由些,每個晚上都在燈市上撒歡,不過她們中識字的人是少數,就不能像貴女們那樣精心打扮一番駐足在花燈前咬著帕子猜燈謎,引來一群王孫公子圍觀,也不知是圍觀燈謎,還是圍觀猜燈謎的人。

民女們多是穿梭在燈市,挎一個小花籃子,嘴里吆喝著:“賣花啦!公子,買一枝花送給心上人吧!”

賣花女還算是體面的,站在路邊賣炭的姑娘就有些突兀。

放眼望去,一輛輛炭車旁都站著賣炭翁,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在一群賣炭翁里,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正亮開嗓子,向來往采辦的客人推介著她身前牛車上的木炭:“官爺官爺,來看一看我們杜家的炭,起火快,耐燒,燒起來無煙、無明火,絕對的好木炭!”

她衣著樸素,臉上未施脂粉,頭發上除了一枝木釵,沒有任何頭飾,但整個人在夜市中依然光芒熠熠。

“都來看一看我們杜家的木炭,”姑娘已經拿起一塊木炭向來往客人展示,越發大聲地吆喝,“紋理清晰,烏黑光潔,不輕易折斷,碎末也少,絕對的好炭,物美價廉,便宜又好用,買一次回去試試就知道了。”

她熱情的吆喝成功吸引來了一撥客人,牛車上的炭很快就被買走了。

姑娘數著手上的銅錢,足足五十文銅錢,可以買十斗米,養父母一向節儉,夠讓他們兩個老人家吃上幾個月了。

姑娘心滿意足將銅錢全部裝入錢袋子系在腰上,就聽耳邊響起一聲:“買木炭!”

姑娘聞聲抬頭,見是一對主仆,單看炭車前這丫鬟的衣著打扮就可知道她家小姐定是長安城里哪戶王公貴族家的貴女。只是這樣的富貴人家,怎么會讓金貴的小姐帶著丫鬟來干采買木炭的活呢?

“不好意思啊,客官,我家的木炭賣完了,你們到別處去問問吧!”姑娘賠笑。

“木炭沒了,那就買你的牛車!”那丫鬟氣焰囂張,她身后的小姐更是一張臭臉,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看的容貌。

“我把牛車賣給你,那我以后用什么來運我的木炭呢?”姑娘笑起來,“這位姐姐,莫不是來找茬的吧?”

那丫鬟也笑起來,不過是囂張的笑:“姑娘既然都這樣說了,如果我們不找茬,就是不給姑娘面子。”

丫鬟話音落,在那小姐身后突然就冒出四個小廝來,一窩蜂上前拉了牛車就走。

她怎么沒發現這小姐帶了這么多人?

姑娘急忙去阻止:“喂喂,你們這哪里是買牛車?分明是搶!”

“對啊,如果是買,那還叫什么找茬?”丫鬟得意地說。

姑娘一人難敵數個小廝,那些小廝不但搶牛車,還對姑娘很不客氣,有人抬起一腳就將姑娘從牛車前踹開。

“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有錢人家還缺我一輛破牛車嗎?你們是哪戶權貴人家?敢不敢報出名來,我要去向京兆尹告你們,你們這樣有錢有勢的人家竟然干出當街搶劫的事,還要不要臉了!”

周圍已經被引來許多路人圍觀。

姑娘罵罵咧咧從地上爬起來又上前阻攔,眼看著姑娘要再次挨打,就聽平地一聲呵斥:“右武侯大將軍鄂國公府夫人在此,誰敢放肆?”

小廝們一聽立刻都退散了,那神氣活現的丫鬟也變了臉色,扭頭去看她家小姐,咦!她家小姐不知何時已經走掉了。

“小姐——”丫鬟并著小廝趕緊去尋人。

牛車終于保住,姑娘上前牽住自家老牛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拍拍老牛的腦袋算是安撫。

右武候大將軍鄂國公府夫人蘇氏踩著車凳,在丫鬟婆子攙扶下,從自家馬車上下來,走向賣炭的姑娘,嘴里喚道:“麗娘!”

杜麗娘回頭,立刻笑容滿面迎上去:“姨母,多謝姨母,幸好是姨母來了,否則甥女就受欺負了。”

“右武候大將軍鄂國公李恭是你的姨父,尚書右仆射萊國公杜克明是你的親伯父,工部尚書杜克清是你的父親,誰敢欺負你?”鄂國公夫人歷歷數來,嘴里雖是責怪的語氣卻是滿眼慈愛,伸手拉過外甥女杜麗娘,說道,“你啊,好好的尚書府四小姐不當,跑出來當賣炭女!”

“我養父這幾日病了,養母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家里的炭如果不賣掉,等天氣暖了就賣不掉了,他們二老沒有其他收入,我當然得幫幫他們,舉手之勞而已,姨母,你看,一整車的炭全都被我賣了,賣了五十文錢呢!”

杜麗娘向鄂國公夫人指指牛車,又拍拍自己腰間的錢袋子,驕傲地說,“我十歲就跟著養父上街賣炭,早就知道其中的門道!”

看著外甥女臉上沾著炭黑,卻還樂不可支,鄂國公夫人不免心疼。

杜麗娘是她親妹妹的女兒,打小就和家人走散了,好好一個尚書府小姐卻流落民間受苦受難,雖然如今被找回來了,可她妹妹——工部尚書杜克清的原配夫人小蘇氏卻早已病逝。

從小被拐,生母又離世,身為親姨母,鄂國公夫人當然要更加憐愛這個甥女,當即命下人將牛車并一百兩銀子給杜麗娘養父母家送去。

杜麗娘說道:“哎呀,姨母,我養父母養我長大又不是圖錢,父親贈與他們的銀錢他們可是分文都不肯要呢!”

“那他們就忍心看你一個堂堂尚書府貴女當街賣炭而不心疼?”

“養父母視我如己出,自然是心疼的。”

“這不就得了?”鄂國公夫人沒好氣道,“讓他們用這銀兩在京郊購一處房產,再添幾畝良田,以后靠收租度日,也算安享晚年,就算當做你報答他們多年養育之恩的一片孝心吧!你可老大不小的了,哪還有閑暇日日圍著他們轉?”

鄂國公夫人說著牽著杜麗娘朝李府的馬車走去。

身后,丫鬟婆子們呼啦啦簇擁跟上。

鄂國公夫人繼續說道:“如今你回了自家,無論是讀書認字還是女工、禮儀都得請先生到府里教導,把這些年落下的都補上。你都過了及笄之年,還沒有許配人家,你父親不急啊?”

“不急。”杜麗娘俏皮一笑。

鄂國公夫人失笑,旋即板起面孔正色說:“他不急我急!”

“姨母,你急什么嘛!”杜麗娘依偎在鄂國公夫人肩上撒嬌。

鄂國公夫人嘆息說道:“你母親就是因為思念你,憂思成疾,才去得早,如果你這一輩子不能許個好人家,不能有個好歸宿,她在地下也不會安生的。你母親不在了,我是你的親姨母,只能替她好好幫你籌謀了。如果這些年你不是流落在外,像我們這種家世的貴女定然能許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可是這些年,你跟著那杜家夫婦缺吃少穿,過的都是苦日子,大字都不識一個,更別說什么琴棋書畫這些貴女們才能學的玩意了,你想啊,就算我和你姨父替你做主,在我們這些功勛世家里為你謀到一門親事,你嫁過去了,又靠什么在后宅立足呢?”

“姨母,我會算賬的。”杜麗娘一臉樂天笑容。

鄂國公夫人真想翻個白眼:“就算賣炭得到的幾十文錢?這能和執掌一個高門大戶內宅中饋相提并論嗎?”

只有親姨母才會對自己這個喪母之女如此上心。

杜麗娘感覺心頭暖暖的,吐了吐舌頭,說道:“姨母放心吧,我都聽姨母的,那姨母明日就替麗娘請個先生來?”

“一個怎么夠?什么琴棋書畫、女工、禮儀,每樣都得請個來。”

杜麗娘頓感一個頭兩個大,她這賣炭的手能彈得了琴作得了畫嗎?

宮女靈芝和幾個太監假扮的小廝終于在掬星湖畔追上了楚明珠,幾個人口里喊著:“公主,公主——”

楚明珠回頭,丟給幾人一個冒著冷光的眼刀,幾人立刻抽了自己嘴巴子,紛紛改口:“十七小姐!”

楚明珠冷哼一聲:“不開心!不好玩!”

公主滿十五歲,過了及笄禮,皇帝和后宮嬪妃們都送了許多新奇禮物給她,奈何她都看不入眼,畢竟公主從小到大被皇帝捧在手心里,什么世面沒見過?就算皇帝讓人摘了天上的月亮給她,她也會嫌棄一句:“不稀罕!”

公主喜歡找刺激,喜歡看別人哭,喜歡捉弄人……

公主不是壞,公主就是刁蠻了些,恃寵而驕。

靈芝看著公主愁眉不展,心里挺遺憾的,剛剛她差點就可以取悅公主了,都怪那個該死的賣炭女,被欺負了竟然還不哭,不但不哭,還敢反抗,還要找他們理論,還說要去京兆尹告發他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這天下哪一寸土地不是姓楚?那賤女竟然要去告公主?

“刁民!”靈芝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那種下流的臟東西,你還要用來侮辱本宮的耳朵?”楚明珠一臉黑炭。

靈芝急忙打自己臉,那就罵個上流的東西給公主洗洗耳吧!

“鄂國公夫人也真是多管閑事,竟為下賤的東西路見不平……”

楚明珠又用一把眼刀切了靈芝的話,怒沉沉問道:“不平?你說本宮是不平?”

靈芝:“……”

靈芝有些凌亂,公主有時候真是冰雪聰明啊!可惜怎么就讀不好書呢?皇上還特許公主去凌煙閣和皇子們一起讀書,可是公主的功課慘不忍睹,每次太子太師跟皇上匯報太子課業順道提一嘴公主課業的時候,皇帝都會氣得吃不下飯。

每當靈芝露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楚明珠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我爹是皇上,所以本宮有必要讀好書嗎?本宮就是個白癡,也照樣能讓那些王孫公子爭著搶著要當本宮的駙馬,更何況本宮還長得這么好看!本宮是讀不好書嗎?本宮是不想讀書!本宮根本就沒花力氣去讀書!”

楚明珠傲嬌白了靈芝一眼,罵了句“TM的,真是煩死了”就沿著掬星湖朝前走。

靈芝:“……”

見太監們都愣愣盯著自己,靈芝一跺腳,罵句:“他媽的,你們是傻子嗎?還不追?”

靈芝和太監們撒開兩腿追了上去,追了老遠忽而發現他們追過頭了,就在他們追趕的時候,公主不講武德竟然停住不走了,害他們一時沒剎住。

“公主,公主——”

一行人又折返跑到公主面前,見楚明珠冷冷的眼刀丟了一把又一把,眾人立即意識到自己又口誤了,紛紛抽自己耳刮子。在皇宮以外,要稱呼“十七小姐”。

“不整齊!”楚明珠怒沖沖嫌棄。

“是,十七小姐!”

靈芝數了“一二三,預備齊”,眾人這才將耳刮子給抽整齊了。

楚明珠伸手指向掬星湖里,說道:“我想到開心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