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看到埃文.多格蒂十分準時地出現在咖啡館門口，與他們約定的時間分秒不差。埃文.多格蒂并沒有帶人來，在他附近也沒有看到像是記者的人，唐稍稍松了口氣。

埃文.多格蒂在門口停住了腳步，四下張望了一下。唐并沒有舉起手示意自己所在的位置，多格蒂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徑直向唐走來，然后在對面坐了下來。

侍者跟上來禮貌地詢問這位先生需要什么飲料。

這不是一家很有名氣的咖啡館，這樣普通的咖啡館遍布大街小巷，不引人注目，所以埃文.多格蒂挑了這么個地方。多格蒂隨便點了杯很普通的咖啡。今天他不是來這里品嘗咖啡的，而是和眼前這個中國人商談諾丁漢森林的未來。

說起來真是有趣，聘請一個中國人做教練，這在歐洲足壇恐怕從來都沒有先例。他們的足球水平很低下，在那樣的環境中又能出什么優秀的主教練呢？

如果唐知道了埃文.多格蒂心中所想，一定會覺得哭笑不得。自己是真真正正的英國人，而他最信任的托尼.唐恩確實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不知道埃文.多格蒂先生知道了真相的話，又會做何感想呢？

中國人還是英國人很重要嗎？

只要有能力，哪國人有什么區別呢？

當侍者將咖啡端上來之后，兩個人之間的會談正式開始。

“我可真沒想到當初的中國小伙子，今天會有這樣的成就。”埃文.多格蒂看著對面的唐感嘆道。他這倒不是矯情，實際上當初唐恩把唐介紹給他的時候，他確實想不到這個連教練證書都沒有中國小子能夠有今天，和自己面對面，可能執教諾丁漢森林。

“坦白說，唐。雖然托尼贊成你來接班，但是我是有些疑慮的。你知道……”

“我知道，我缺乏一些執教頂級球隊的經驗。”唐接過話頭。他并不因為自己被人這么看待而感到生氣，因為這是事實。在足壇干了十幾年，其中七年時間作為主教練，他已經清楚了這個世界的唯一真理是什么——成績代表實力，實力代表一切。他現在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成績，自然也就會被被人輕視咯。

“哈，你知道就好。”埃文.多格蒂干笑道。“托尼非常非常看好你，我想自有他的道理。我們就不要廢話了，可以讓我聽聽你對球隊未來的打算嗎？如果你執教森林隊，將會把它帶向何方？”

對于這樣的問題，自從唐恩來找他，要他接任森林隊主教練的位置起，他就一直在心中考慮著。

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基本答案。

“我認為諾丁漢森林需要推倒重建。”

唐的第一句話就讓埃文.多格蒂大吃一驚。他原本以為在唐恩留下來的基礎上小休小補，就可以了，維持住穩定，成績自然會提升。卻沒想到這個中國人上來第一句竟然就是要徹底推翻之前的一切。

“為什么？難道托尼給你留下來的基礎還不夠好嗎？”

唐卻笑了一下：“他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見埃文.多格蒂有些不解，唐追問道。“冬季轉會期除了引進一個陳堅，他有給你提出過什么買人的要求嗎？”

埃文仔細想了想，確實沒有。除了買陳堅，托尼再也沒有說過自己要買什么球員。按理說球隊的實力不行，冬季是一個進補的大好機會，唐恩卻一反常態，在轉會市場上毫無動靜。整個一月份媒體們都在關注諾丁漢森林，諾丁漢森林卻在轉會市場上按兵不動。

埃文當時只是覺得奇怪，卻沒想到背后的真正原因。現在被唐這么一提醒，他才想到，原來是因為這個？

“還有他是不是一直在清理球隊內部的球員？”看到埃文的表情，唐就知道他說對了，于是他再追問道。

埃文抬起頭看了一眼唐，這個中國人又猜對了。如果不是托尼提前給他透露了什么，那么說不定他和托尼想的真是一樣……推倒重建？

可是真的需要走到這一步嗎？

一想起要推倒之前所建立起來的一切，埃文.多格蒂就有些心痛。

其實唐恩并沒有向唐透露自己的想法，因為他不想干涉唐的打算。不過從唐恩所做的事情中，唐已經猜出來了唐恩在干什么。為自己的上位鋪平道路。

真是一個多管閑事的家伙……“現在這支球隊還殘留著托尼.唐恩的意志，可我和托尼是完全不同風格的主教練，他的球隊未必適合我。多格蒂先生，您知道為什么此前四個賽季，不管你換多少主教練，都沒辦法讓球隊的成績恢復到之前的水平嗎？”

“主教練更換太頻繁？”埃文.多格蒂是這么理解的：主教練換的太頻繁了，戰術思想不統一，球員們無所適從，對主教練的忠誠度降低，成績自然就差了。

唐搖搖頭：“根源是你后來換的主教練們都不是托尼.唐恩。托尼在森林隊執教了十一年，從青年隊開始一直到一線隊，這支球隊早就深深打上了他的烙印，隨便換個人來是沒用的，球員們完全不接受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的那些東西。但是如果我接手球隊，情況不一樣。托尼不可能再回來救火了，如果希望球隊得到更長遠的發展，必須重新開始，這也是為什么托尼在冬季轉會期不買進新球員，反而一直在清洗老球員的原因——他在給我鋪路呢。”

聽到唐的這番高談闊論，埃文.多格蒂十分吃驚，他沒想到唐恩竟然想得這么遠。同時，他對這個中國人的能力又得另眼相看了。

“托尼一直希望球隊能夠擺脫對他的依賴，能夠擺脫他的烙印。從他心臟病發作那個時候起，他就一直這么想。可是總是不能如愿，現在他覺得是一個好機會。”

諾丁漢森林是諾丁漢森林，不是托尼.唐恩的諾丁漢森林。

這句話，唐可還一直記得呢。

一想到唐恩，再想到自己，唐突然對自己充滿了信心，有一股豪氣在他心底激蕩著。

他對埃文.多格蒂說道：“多格蒂先生。你希望讓球隊在若干年以后還能被稱為‘英超傳統強隊’嗎？你希望每個賽季都能看到球隊出現在歐洲冠軍杯的賽場上嗎？我不能向你保證我上任幾年之后就可以捧起冠軍獎杯，我也不能保證我可以向托尼.唐恩那樣十一年十二冠。如果你只是想要冠軍，我什么都不能承諾。但是我可以為你的球隊打下堅實的基礎，這基礎是讓諾丁漢森林通向豪門的路基。多格蒂先生，你是喜歡坐過山車，還是腳踏實地的向前走？”

多格蒂真沒想到本來是自己來考唐，現在卻是唐在考他。

但是這個人所提出的問題他卻不得不正視。因為那正是他心中的問題。

托尼.唐恩帶領球隊十一年拿到了十二個冠軍，就這樣依然被人說成是暴發戶。以前自己頗不服氣，難道離了托尼.唐恩，諾丁漢森林就玩不轉了嗎？結果事實證明，離開了托尼.唐恩，諾丁漢森林還真就玩不轉了。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為什么曼聯走了弗格森，還能一直維持在英超四強里？而諾丁漢森林則一落千丈？

真的好像坐了一趟過山車，從巔峰到低谷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是要眼前的冠軍還是要長遠的未來？

“豪門不是要靠拿冠軍嗎？”他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豪門需要冠軍，但是只有冠軍，是成不了豪門的。”唐為他解釋道。“穆里尼奧時代的切爾西拿了不少冠軍，可有人承認他們是冠軍嗎？現在你已經有了很多冠軍，該滿足另外一個條件了。”

埃文.多格蒂沒有問唐那是什么條件，因為條件就坐在他對面。

“我想腳踏實地向前走。”埃文終于回答了之前唐的問題，也回答了他自己心中的疑問。

唐笑了起來。

從1996年到2019年，他繞了一大圈，又繞回了起點。

※※※唐恩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唐和俱樂部簽約的消息，因為正是唐打電話來告訴他的。

在電話里，唐感謝了唐恩。

“謝謝你，托尼。”

“你這么說，可就讓我不好意思了，唐。”唐恩卻很不好意思。“這位置本來就是你的，我不過是還給你而已。”

“按照我之前的表現，也頂多在那個位置上做半個賽季。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改變。所以我感謝你，不僅僅是因為我能夠重新執教諾丁漢森林。如果沒有遇到你，我一輩子也許就那樣過去了吧。”

唐恩和唐同時想起了在2003年1月1曰之前的這副軀體那個靈魂。

電話里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這不是什么令人尷尬的沉默，兩個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回憶中，十分享受這種沒有人打擾的沉默。

我和他，他和我，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本來應該過著各自不相干的生活吧？具體是什么樣的呢，就說不清楚了。總之他們都發生了不可逆的變化，這變化對他們各自來說究竟算好算壞，誰也說不清楚。

那些貼在冰箱上的紙條，那個“一定要贏！！！”，那個抱著書本在成都街頭等著過馬路的熟悉面容，那個在老家和自己一樣睡不著的兄弟伙。以往那些形象全都摻雜在了一起，分不出彼此。

“我沒什么好說的了，唐。我只能祝你好運。不過你千萬要小心，一旦你表現糟糕了，我可是會在媒體上毫不客氣罵你的。”

電話那頭響起唐的輕笑聲。

“我希望自己不會給你那樣的機會。”

結束了通話，唐恩卻還拿著手機在發愣。

十六年了，他終于把這支球隊又還給了唐，自己內心的最后一絲愧疚沒了。塵歸塵，土歸土。不管怎么說，結局好的事就是好事。

接下來諾丁漢森林會怎么樣，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他只是希望一切都好，希望唐獲得成功，希望自己沒看錯人。

自己給這支球隊當了十二年的船長，趁著還沒審美疲勞的時候，趕緊走人，還能留給世人一個瀟灑的傳奇背影。

※※※唐將手機放在一邊，重新看著桌上的那疊紙。這是今天才剛剛和森林俱樂部簽署的合同，在英冠聯賽賽季結束之后自動生效。

諾茲郡俱樂部那邊諾丁漢森林會去通知，他們必須支付給諾茲郡一筆賠償金。唐并不擔心諾茲郡會不放人，他們連那些又希望的球員們都留不住，自然也留不住自己，道理是一樣的。

只不過諾茲郡的球迷們可能要憤怒一陣子了。

自從1996年進入諾丁漢森林俱樂部，從打雜開始干起以來，到現在才算真正成為了諾丁漢森林的主人，他突然生出一種在夢中的感覺。自己真的要執教這支球隊了嗎？

自己在2003年短暫執教過一次，只不過那時候的球隊成績糟糕，他也是個菜鳥。如今的他依然沒有取得什么令人驕傲的成績，而諾丁漢森林卻在另外一個自己的帶領下橫掃了歐洲，成為了一個必須要仰視的存在。自己有能力帶領這么一支球隊重新上路嗎？

想到這個問題，唐苦笑了一下。現在還在擔心這個，真是沒出息。不管有沒有能力，自己已經在這合同上簽了字，干好干壞都沒辦法中途下車了。

他將合同合起來，放進拉開的抽屜里。然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做唐恩的接班人？真是富有挑戰姓的工作，不知道若干年后，人們和歷史會怎么評價他這個繼任者呢？

他和托尼會像帕斯利和香克利那樣嗎？

真是令人神往……